■罗诗斌
“边城。夜从城楼跳将下来/踯躅原野。/——拜噶法,拜噶法,/你手帕上绣着什么花?”(昌耀《边城》)。这是2011年8月15日午夜,从昌耀诗歌中醒来的格尔木,冷雨纷飞。
凌晨时分,西格办中学张洪生校长与汽车团罗红秋参谋长开车送我和钟子牛到格尔木车站,搭乘Z266次列车回长沙,结束本次西藏骑行之旅。午夜的格尔木,就像孤独的野狼,披挂着冷冷的雨水,在戈壁滩上踟蹰着。
那时刻,风从戈壁深处麇集在一起,带来凝固的寂静,啃噬着漆黑的夜色。“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昌耀《斯人》)“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昌耀《良宵》)这样的夜晚,属于高原上安眠的牛羊,属于不眠的戈壁,属于独坐的昌耀,属于车窗外飞驰的时间,更属于孤独的诗歌,以及那些来不及相拥的爱情。因为诗歌,那些词语所凝聚的柔情蜜意,在我们的肉身不断地堆积爱与悲悯的铠甲,坚硬且柔软。我们短促而平庸的生命,也因诗歌的注入与注视而获得永生。今夜,注定是个失眠之夜,因为两个半小时后,这趟列车将穿越德令哈——一个令人想念“姐姐”的诗歌之城。
我想,一个诗人所带给我们的想象,大都源于其质朴的诗句,或无人聆听的孤独。“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样的想念与饶舌的孤独属于海子,属于诗歌中悲痛而纯粹的泪水。海子之后,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的呢?这座戈壁新城——德令哈,因为海子诗歌《日记》的加持,那些孤独的风景在时光中不断地繁殖,成为一种抵御死亡的传奇。那些散落在祁连山与柴达木盆地的积雪和岩画,还有野牦牛、野驴、麝、岩羊、黄羊、雪鸡和沙棘、枸杞,巴音河畔的水草与房屋,以及在风雪中奔跑的雪豹,不断地填补着我对这座城市辽阔而雄浑的想象与思念。
列车在“哐当”一声巨响之后,停驻在这座荒凉的戈壁之城。午夜的雨水敲打着车窗与寂冷的站台,我未能走下车厢窥探站台前“德令哈”三个大字,或许害怕轻盈的脚步踩痛内心深处的诗句,或许担忧诗歌所铸造的美好化为虚无的孤独。我宁愿在内心深处,不停地默诵海子的《日记》,以滚烫的眼泪擦拭词语中的忧伤: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昌耀曾在诗歌《慈航》中写道:“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亲情,友情,与爱情所凝聚的爱,或许是我们活在这悲欣交集人世的温暖寄托。此刻,在这寂冷的高原之夜,我所能握住的,或许仅剩这一滴悲伤的泪水。这首温暖的诗歌透着无尽的孤独与绝世的荒凉,我一直深信它是海子诗歌中最切入其灵魂的作品之一。每一声对“姐姐”的呼唤,都透着亘古的孤独、绝望,甚至死亡的荒凉。或许,对“姐姐”的想念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美好的慰藉与温暖之一。我也曾有个从未谋面的姐姐,不到一岁就因营养不良而夭亡。我曾在诗歌《致索南达杰》中写道:“虫鱼鸟兽,花草树木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不习惯孤单,我要兄弟姐妹般的生活”。
在这个德令哈的夜晚,寒气袭来,孤独浩荡无垠。我作为一个异乡客,只能裹紧床单,在心中不断地呼唤着:“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