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秋收后的田野,闲下来了。像洒落满地月色的白霜,田地里齐刷刷的稻茬上仍留着禾镰锋利的形迹,朽腐灰白,土地因失水而干硬,无数裂缝似大地的喘息。一年里唯有这个时段,人可以站在湘南的稻田里而不陷入泥淖,连片田垅成了天然的运动场,可以供农村野孩子们在上面像风一样地放肆奔跑。
晒干的人字型稻草把,像无数散开贴地裙摆的小姑娘,叠罗汉似的收拢起来。无数圆型的稻草垛,像课本上的天坛,顶上翘着孩童们冲天而立的麻雀尾发髻,像大地的乳房,散发着洁净而温柔的赤裸白光。秋天的乡村,隐藏着一种孩童天真的欢愉,像一位丰润的美人。
我们去田埂上、溪渠边、菜地旁放牛,不能偷懒,不敢耍滑头,那些地方总长有青草。然后,我们躺倒在稻草垛上憩息,嘴角叼一根细长的草茎,旋转着,闻到一抹清甜的草香,好像所有感觉都有了延伸的触须。天很高很蓝,地很阔很白,身下的稻草垛温暖而柔和地托举,开始有点扎皮肤,躺久了,便成一个窝,极暄和而舒服。有时,我们去还有些积水或潮湿的泥里,盘泥鳅,挖黄鳝,那都是货真价实的野地美味。在那个袖珍的乡村里,我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眼里看着牛,耳朵听着溪流“哗哗”作响,头脑里空荡如风,只有阳光告诉我头顶还有天空,只有田野告诉我远方还有辽阔,只有稻草垛告诉我自然还有温暖。我们那时的世界就那么小,又显得那么大,有那么多花草虫鱼的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
我们极少用稻草烧火做饭,它太不经烧,一把火就燎光了,锅还没烧热,乌黑的灶灰倒积得顶上锅子底。干稻草,多用来垫猪栏沤肥,或喂牛。冬天下雪,没青草,先把稻草铡成段,用水泡发回甘,牛仍不太喜欢吃。家家户户编稿荐,选条正的干稻草,打去浮叶,留下光滑的黄茎杆,齐齐整整一小束一小束用细绳一股一股编起来,垫在草席下面,有弹性且保暖,大概算自编的“席梦思”了。在乡村里,千百年来农人的智慧,总是能物尽其用,不会舍得毫厘的浪费。
在稻草垛里捉迷藏,打泥巴仗,那太小儿科。我只记得小时候,夜里走远路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时黑灯瞎火,大家就地扎火把,取一截松树或随便什么树干,绑上一圈干稻草,如果人家好心,还能弄上点煤油淋上去,点火照路,一路高举,一路说说笑笑。翻过幽幽蓝蓝天空下的山顶,脱掉鞋子拎在手上,蹚过淙淙的溪流,火把上的油脂“哔啪哔啪”响,在将灭未灭之际,总有人做成新的火把,或递上一捆干稻草,点燃继续烧。那时,一列长长的队伍,翻山越岭,好多个火把照耀着天空,只见光,只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却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那样的青春,现在想来却是如此动人。
我想起沈从文小说《边城》改编的电影,想起一部叫《稻草人》的台湾电影,想起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同样是古老的水车、收割后的稻田、堆好的稻草垛、痴情男女、爱恨情仇……总是让人热泪盈眶。
头脑里多次闪过一个场景:在月色如水的乡村夜里,一对青年的恋人相约幽会,他们避开耳目,避开灯火,避开世俗,前脚跟着后脚,步伐急切,环佩叮当,跑向秋后田野的稻草垛,那里就像一个浑圆的青春祭台,像《红高梁》里被疯狂刈倒的那片茁壮青纱帐。我总觉得,在大自然宏大背景下的人,反而更有生命的张力,苦难也罢,情爱也罢,乡愁也罢,抗争也罢,没有任何指向的局限,却有无限的蓬勃的可能性。
农家灯火是乡村的眼睛,袅袅炊烟是乡村的味道,山脊是乡村的骨梁,田野是乡村的胸怀,而稻草垛是乡村的心,像母亲的心,像农村儿女的心,无数的深情都藏在它的不言不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