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冰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秘,让所有的难题成为乐趣;小时候我以为你很有力,你总喜欢把我们高高举起……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一听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竟有一种过敏反应,激荡的思绪里,常常会想起一个人,他就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曾子郴。
刚解放时,我考上了常宁县立中学(现在的常宁一中),在那里,我遇到了曾子郴这位良师!
入校时,我隐隐约约听到老师们议论,说这位曾老师很有来头。
据说,曾老师曾是黄埔军校最后一届的优才生。离开军队后,他选择了教育工作,后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
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不折不扣的军人作风与气派。
每次上课,钟声还未响,曾老师已站在教室门口。约半分钟,钟声刚响第一下,他就正步跨了进来。每一个转身,都是军人的标准动作!没有一句闲杂话,他直接进入授课内容。
一天放学后,班主任老师叫我留下,说:“曾老师两口子想邀你在他们家吃中饭,他俩希望家里有个孩子出出进进。”
那时,我妈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当上了乡村教师,带着我的弟妹们去了乡下。我独自一人留在县城的家里,一日三餐得自己料理。从未做过家务的我,发个煤炭火得弄半天,为了不迟到,常常是饿着肚子去上学。中午回家,胡乱地做点饭,管它是夹生的还是烧焦的,哄哄那早已辘辘转的饥肠,以至弄得自己面黄肌瘦。这情形,老师们肯定察觉到了。
曾老师两口子过来了。师母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你曾老师和我都喜欢多几个人吃饭,那才有味道!”我只会低着头流泪。
曾老师这个两口之家,就和我们教室隔个天井。
放午学时,师母就在家门口等我,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师母一边往我碗里夹菜、舀汤,一边跟我聊天,常常要我翻译我们常宁的方言。我吃着这可口的饭菜,嘴里倒是有滋有味,可在别人家吃饭,心里总觉得别别扭扭,每一个动作都怯怯缩缩。过了几天,师母把饭菜分成三份,分别放在三个座位前。“事先声明,我们三人都要把自己那一份全都吃完,不能浪费!”她还对我说,“你的曾老师说,自从你来了,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我是这个家里的人?不是外人?听罢,我的心里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整暖乎,但又不知如何表达,只会笑一笑。之后,我不像以前那样拘谨了。
我每隔一个月就得去妈妈的学校。她的同事都说我一两个月就变了样:脸色渐渐红润了,脸蛋慢慢变圆了。
每一次,我都会把在曾老师家吃饭时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妈听。妈妈对我说:“你可能不太理解老师与师母的良苦用心。他们是想让你轻松自在地接受这‘雨中伞’‘雪中炭’,不用背着欠了人情债的包袱,巧妙地为你顾面子,保尊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还没有五周岁。因为院子里的小玩伴都先后去上学了,只丢下我一人。妈妈怕我太孤单,就让我“跟拖”进了学校。懵里懵懂地读完小学二年级,便遇上“沦陷”,只得辍学一年。光复后,我跳到四年级。因为没有学过乘除法,算术没法跟上来。渐渐地,只要算术老师一进教室,我就厌烦地等待着下课、放学,算术成绩自然很不好。
得考初中了,我爸才不得不为我补算术课,勉强拉了上来。
也不知曾老师用的什么“魔法”,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有温度,让人心里暖乎乎的,也有磁性,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对数学不再厌烦,听课也觉得津津有味,成绩慢慢跟了上来。
有一次,曾老师给我们上几何课。他带着卷尺和几根小竹竿,把我们领到河滩边。那里是一大片菜地,其中新开了一块菜地,把原来的小路拦截了,这条小路不得不折个大弯才能过去。曾老师叫几个同学把两根小竹竿插在这根折线的两端,先分别量两根线的长度,并算出它们的总长,记录下来,再叫同学在折线两端拉根直线,也量出这根直线的长度,作了记录。然后,他得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结论,好几个同学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曾老师问大家:“明白了吗?能记住吗?”“能!”我大声叫:“老师,我还弄明白了一个定理,那就是,三角形两边之和,必大于第三边。”曾老师当即赞了我一句:“小家伙肯动脑筋,能触类旁通。借一个定理或公式,推算出另一个相关的定理或公式。不错!”我高兴得几乎摸不着后脑勺了。此后,我的数学成绩呈直线上升。
每周一次的小考,曾老师都会把前十名的名字,用红色粉笔写在黑板的左上角。我的名字有时也被曾老师列在黑板上。后来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名次也渐渐往前靠。
我上师范学校后,学了教育学、心理学,才知道那次在河滩边量直线、折线,这叫直观教学。对看得见摸得着的知识,同学们更容易弄明白。
多年以后,我又悟出了曾老师的另一个“魔法”:他用的是换位思考。有些问题,在轻车熟路的老师看来,只不过是个小坡,而在我们初接触这类知识的学生眼里,却是一座峻岭。哦!曾老师是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找突破口。
曾老师的这些“魔法”,让我不知不觉中对数学有了浓厚的兴趣,也有了信心。
1952年初,国家推行新的招生制度:全国所有中学、大专院校,实行统一招生、统一分配。还规定每年只在秋季招生。当年的三年一期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都提前半年毕业。我们班属于提前班,就得在半年中学完一年的功课。几个任课老师千方百计为我们挤时间。
班里住校的同学,每月得回去拿咸菜。有些同学的家离学校有五六十里。原来只准星期天早上走,下午赶回来,十分辛苦,星期一听课,还有些萎靡不振。曾老师向教导处建议:允许这些同学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校。曾老师还利用他们返校后晚自习前的时间,给那些同学补课。真是两全其美!这些同学多次向曾老师表示感谢。曾老师只是摸摸他们的头,笑一笑!
曾老师还教给我们一些记公式定理的便捷方法,什么“韩信点兵,以少胜多”等。他也常常激励我们:“能吃苦不怕难的战士,离胜利最近!”
那时候,县中一年级的好几个班,还有食堂、宿舍,都在谷家洲,二、三年级三个班的教室在濂溪祠。
这年的二三月份发春汛。洪水漫上了学校的谷家洲,操场上也有尺多深的,被困在谷家洲上的住校生,无法过来上课。
食堂的工作人员按曾老师的意见,解下箩筐上的绳子送了过来。春寒料峭,河水还很凉。曾子郴老师第一个卷起裤管,站在操场的深水区。所有的身强力壮的老师都来了。曾老师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一样,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老师两个两个地拉住一根绳子,学生双手握住绳子,侧着身子往濂溪祠这边移动。“加快速度,别让孩子们冻着了!”个儿小的同学胆怯,曾老师就两个腋窝下各夹一个,飞速过去了。几十个同学全都安全迅速地“转移”了。事后,教导处张主任开玩笑说:“要是有拍电影的人在场,这可是个很不错的战斗故事片!”另一个老师说:“多亏有个高级指挥官!”
曾老师的严格里透出亲和,认真中伴着关切!他对学生的真挚的关爱,换来了学生对老师加倍的尊重和敬佩,相应地更认真地听他教的每一堂课。
我们凭着老师给的“手杖”,勇敢地攀登书山;靠着老师送的“船只”,灵捷地遨游学海。
那个学期的升学考试,我们这个提前班的成绩毫不逊色,不在应届班之后。
升学后,没有闲暇回母校。直到三年后,我从师范学校毕业了,才在妈妈的陪同下,回母校探望。我向张主任打听曾老师的去向。张主任说:“他是一年多前离开的,好像是回到了北方。即使找到他,对你对他都只有负面影响!你真想报答老师,最好的办法就是传承老师的人品与修为。”我听懂了张主任的话中话,也细细琢磨那后几句开悟的话。
老辈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却没能奉上一滴水去回报涌泉,不禁常常在心中责备自己。
自责再多,也无法稀释我的歉疚!只有像张主任点拨的那样:传承老师高尚的人品和敬业的精神,教诲学生乐于学习,善于思考。这才是对老师的价值黄金级的怀念与回报!
我刚踏入教师的行列,被分配到偏远山区的一所完小。那时正碰上整个社会的困难时期,不少学生交不起学费。高年级的同学大多离学校远,还得住校,又得交灯油费。班主任不仅得完成教学任务,还得全权负责收齐学生该交的各种费用。你收得来就更好,收不来便得扣工资。
当时的我,只有一个心愿:不能让一个学生中途辍学。一来这是上级的规定,二来是良心的驱使。我必须让每个孩子都享受到“知识改变命运”的阳光雨露。
为替学生省钱,每周我带学生去山上砍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陪着学生去。做这些事,他们个个都比我能干,我只有老老实实地甘拜下风。他们砍了一担柴时,我还只是砍了一手柴,而且,不是伤了手,就是崴了脚。他们就各帮我砍一把。往回担柴的路上,也是他们轮换着替我挑。我羞愧地跟在他们后面。孩子们说:“有老师在身边,我们就兴头足,劲头大。其实用不着老师做什么。”我好意思什么都不做吗?以后,孩子们只让我捡枯掉的油桐籽和砍下来的油枞树碎片,用两个菜篮子挑回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免交柴火费和灯油费。
春、夏、秋三个季节用煤油灯。冬季的晚自习时,教室的一些课桌上,放几个破旧的脸盆,里面垫上一些柴火灰,再把捡回的油枞树碎片和枯油桐籽架好、点燃,这便是“灯”了!这是多功能“灯”,既能照明,又能取暖。我也与孩子们甘苦共享,在“多功能灯”下给他们面批作文。这种对症下药的“营生”,最受孩子们欢迎。
那些交不齐学费的同学,不是不愿交,而是实在没钱交。我从不在班里指名道姓地催缴学费。我为家长想些门路,叫他们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捞的小鱼虾什么的,卖给学校食堂,给的价钱略高于市场。我再悄悄地把差价补给食堂。那时,好多东西是计划供应。社员家的煤油票、肥皂票基本上没有用,都是用土法子解决点灯、洗衣的问题。他们常常把那些票送给老师。我一概收下,然后给他们一些钱,并向他们说清楚:“要是没有票,我就得用高价买,那会有人说我在搅乱市场。你们也是在帮我的忙。”他们才心安理得地收下钱,满心欢喜地补交了孩子的学费。看得出来,孩子们的脸上也添了光彩!
那时,国家所有的工作人员的工资都很低。只不过我的家庭负担不重、其他开支也不大,还能勉强从“鸡肠子”上捋下一点“膏”。
我在那个学校连续送了四届毕业班,交了四份为学校争光、让学生和家长满意、老师们亦无愧疚无遗憾的圆满答卷!
以后,另去了好几个学校,我始终一如既往。人生“交响曲” 的每一段,可以用上好些个换气符号,但只允许用一个休止符号。从教近四十年,流过的汗水与等量的泪水,换来了能让学生易于理解、便于记忆的诀窍,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甘桃硕李。那是因为学有榜样,赶有目标!“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
我常为此生能遇到良师,而倍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