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假如我是一只飞鸟，一朵云，一阵风，抑或一架飞机，掠过故乡村庄的上空，向下深情俯瞰，那故乡何如？

　　纵横饱满的丘陵，平缓起伏的山脊线，一条条覆盖着绿植的山冲，狭长而连缀的稻田，在晴空青光下，散发着草木清香，像不像托在大地掌心里的一块生姜？众多新生的姜芽儿，梢端嫩黄里还带着绿意，形态大小各异，根节相连紧贴在一起，长成一蔸一板……仔姜鲜美，多汁，微辣，是农家菜园的常客，是我们的宠爱。

　　假如，再飞升，我是夜的月亮，是昼的太阳，那故乡又当如何？成了一缕青烟，一粒绿豆，一点芝麻，一星尘埃么，或茫茫然，灰蒙蒙，一切皆无，如漠漠洪荒。

　　而故乡就在眼前：我每日坐在屋檐台阶上的小木椅里，眯着眼，敞着怀，看山看水，看田看路，看门口桂花树发新枝，看葛根藤繁密相接的心形叶，泼绿漆似的长满路边土坡，看零星的乡邻偶尔走过路过，景象蓬蓬乱乱，时光松松垮垮，心情散散漫漫。恍惚间，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阳光里融化了，成了一片虚光，随着某种情意化成淙淙作响水流上的泡沫，漂走了，滑散了。

　　寂静而悠长的诗意，如雾，如气，天降地生，人设意造，似乎在眼前，又像在远方，在距离之外的回望。我时常担心自己过分美化和虚化故乡，失却她质朴的真实。我总盼望发现故乡的闪亮之处，她美或丑的根源，唯求美也要确实，丑也要诚实。我是多么期待能给予她一个命名，报答她赐予我的养育和喊遍我的乳名一样。

　　可故乡的村庄，不见经传，像一株寻常的野草，千百年来湮没在湘南的大山之中。每一样物产都不能称之为特色，每一处景观都不吸引眼球，泯泯然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一个难以让人记住名字留下印象的牙口小地。但她就是我的故乡，也许很多人的故乡也是如此的无名之地，就像一样无名的我们。

　　我怀着愧疚的心情，多想塑造她，甚至去查阅县志，翻开故乡的页面，仍然一无所获，又是多么地不甘心。我差不多要喊出来，大声质疑，故乡长岭（一条绵长达十里的丘陵山脊）石板路总该是哪一代祖辈历尽艰辛铺成的吧，岭上三座青砖飞檐的亭子该是先人建就，村里残破的地主老屋也应有故事流传，山上的油茶树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种苗，怎么啥线索也没有记录呢？竟然历经千百年仍寡淡成一杯白开水，可是，一代一代的乡邻生生死死，勤耕苦作，在她的胸膛里，怀抱里，一定烧开过她，滚烫过她啊。

　　很多年前，天下暴雨，我在村里一户杨姓邻居家玩耍，等到天快黑了，雨仍不停。我抱怨说，假如不是烂泥路，是条水泥路，下再大的雨，打起飞脚来一点都不怕。邻居说，是啰，广东那边村村都通水泥路，到处都是水泥地，雨天出门不换鞋，外面走一整天，鞋底不沾泥。我们这里啊，要建成水泥路，不知几世几代才有这种可能。

　　没有等几世几代，仅仅十年前，在我父亲当村长时，就修通了村里去县城的水泥路，现在又连通了一条岔路，可翻越陡峭的铁拿坳。这二十几年来，村庄的变化真是超乎想象的快。

　　闭上眼睛，我时常梦回村庄。那条熟悉的路，每处细微的起伏，路过的每一户人家，他们房屋的颜色、门口的树、篱笆、水井、菜地，都历历在目。村口的石墩，因为扩路，已撤了，它刮过我一次车。入村第一家住着我一位女同学，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香英。第五、第六、第七家仍是我的小学同学家，一位个矮，现做漆匠和电工，一位瘦高，画得一手好画，以前在外放湖鸭，一位胖墩，是已故的屠夫，丢下四川籍妻子和一双女儿。过掉跨溪桥，拐过枫树湾，便进入村子大垅大町，沿山根边一路上有人家，我家就在村子正中位置，在另一侧山根下。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完的村子，百几十户人家，五分钟车程便一闪而过的村子，委实太普通，可我真的熟悉她么，懂她么？

　　但我想懂她。为此，我读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想研习乡村土地、政策、制度、风俗的一套理论，或许不求甚解，不求创见，只求自解心安。因为我内心惶惑，快辨不清故乡的面目。为什么我喜欢的瓦屋泥砖不见了，炊烟袅袅如带飘逸不见了，代之而起是红砖瓷片、水泥不锈钢，房屋渐渐有了脱离田野土地的气息？为什么泉水井不见了，溪流水浅了，水库干瘦了，而家家户户楼顶装上银光闪闪的圆柱水塔，用上压水井、自来水了？为什么青壮外出务工，抛下老人小孩留守，大批土地日益荒芜，村民却越来越富，小车和电器快赶上城里了？为什么年青人回村开口闭口谈钱论势，懒得理仁孝信义老一套，并发誓再不耕田种地了……我知道，心中的那个故乡或许永远回不去了，我不知道，几十年后，村庄会不会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变得相逢而不敢相认。

　　想念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人如蝉，在故乡的枝丫上蜕壳，展翅飞出，但心仍久久萦绕在那片的天空之上，至死不渝。我无名的故乡，或许也像你心中的故乡，有人为之痛惜，为之热望，她在等待一个命名，就像在等待她的情郎。

　　故乡的命名，从来不应是地图上的名称。就像你走在村路上碰到不熟识的乡邻，他们总是说起你爷爷或父亲的名字，说你是某某的孙子或儿子，而不是仅仅称呼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