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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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09日 星期日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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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光,子堂堂

  ■彭发灿

  大概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我的记忆力近年开始走下坡路。明明关好门,会觉得没关;东西拿在手里,还四处去找;刚读过的文字,合上册页就忘……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但有些场景,不仅未曾隐入尘烟,反而清晰如昨。这似乎又不符合生物功能退化规律。

  我的儿年,与祖父多亲近。不单因为我是长孙,也有祖母的因素。我两岁时,祖母撒手人寰。此后,我赖上祖父的床,一赖十多年。我喜欢跟祖父睡一铺,是贪恋寒冬里祖父用火笼烘过的一床温暖,亦是难舍酷夏里祖父用蒲扇摇出的一袭清凉。

  我童真年岁的山村,遇到暑热难熬的夏夜,乡邻或背躺椅,或抬竹床,或架门板到室外纳凉,甚至铺张草席就地而卧。他们习惯到露天歇息,以期有习习凉风消暑解乏。尽管蚊虫叮咬厉害,只要子夜风来,众人都会“瞌睡虫”上头,半个禾堂坪上往往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在我的记忆深处,祖父头回领我去户外乘凉,也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夜晚。当天亥时已过,月挂中天,躺在床上的我辗转难眠。祖父停下手中的蒲扇,说领我去外面歇凉。他左手拿蒲扇,右手牵着我左手,就着昏暗的油灯,不是径直去前面禾堂坪,怕扰了别人清梦,而是轻手轻脚来到灶屋的后门。

  我家灶屋毗邻陡直的后山脚,屋与山之间夹着块逼仄的空地,空地稍宽一边临门前塘,边沿高出池塘三四米,时有虫蛇出没,大人为安全计,不许孩童独自光顾。祖父拔开门栓,双手往里缓缓拉开两扇门板,将我抱出门槛外,示意我坐到檐下的石板上。凿制规整的石板呈长方形,隐隐有花纹,识字后知其是碑石,搭在门口檐沟上,正对门槛。此时的石板,被屋檐投下的月影刚好截成两半,月影里半截愈发黝黑,月辉里半截,像是抹过一层浓稠米汤水,融融月光里,泛着朦朦胧胧的白。

  孩提时,我以为山村的夜晚是静谧的,长大后发现,那只是人声隐退后的错觉。无论月色撩人,还是月黑风高,滤去白昼的天光和喧哗,夜的景致与呢喃,其实是非常悦目悦耳的。尤其是夜的繁声,聆听者心无旁骛,往往更能入心入脑。我十几年的村居生活得出的这些个结论,其发端,应是与祖父乘凉的这般皎洁月夜。

  通常,每逢夏夜,祖父倚着门框,侧身斜对着我坐在门槛一角,那把被旧布条包着边的蒲扇,在他的手里开始轻缓地来回摇动。我穿着裤衩坐在尚有余温的碑石上,上半身被月影罩着,并着的双腿放平,浸在微凉的月乳中。

  玉盘似的月轮,在云朵里走走停停。月姑娘将清澈的月光匀匀地洒在山脚旁逸斜出的灌木枝上,池塘边几丛茂密的水竹上,以及灶屋隔壁偏房外的古樟上,目之所及的那些大小叶片,便有了如水洗过的清亮。

  眼前的空地,挨山脚那边因灌木遮挡形成的婆娑月影,与我近在咫尺。灶屋这边是檐沿投射下来约一米宽月影,朝着池塘笔直延伸。中间地带,草木温柔,清晰可辨。

  一粒蛙语在池塘漾开,随之便有蛙声互答。不知何时钻进耳朵里的虫吟,如歌者浅唱,如高人长啸,如乐器合奏,反正不是一种,但我不能肯定到底有几种;也不是一处,仿佛在身边的泥土里,又像在身后墙缝里,忽而又到了面前的山林,环绕缠绵,捉摸不定。夜鸟振翅,来自山林深处,这是能确定的。

  我索性站起来,从头到脚沐浴在银白的月华中,伸颈抬望山间,除了微茫的白,一无所见。侧身池塘边,枝叶障目,难窥全貌。但见月映半塘水,光泻竹梢头,终究分不清是月光如水,还是水如月光。

  月夜消暑时间,在无边月色里悄无声息地流淌。祖父希望我快点睡着。乖乖地躺卧于石板的我,仰望苍穹星月,对夜的好奇,加上小心灵的欢愉,睡意全无。

  “我教你唱首歌吧。”身后传来祖父怜爱的声音。“好呀!”我高兴地应诺。祖父口中的歌是童谣:“月光光,子堂堂,开开后门枇杷黄。哪有枇杷不脱叶,哪有丈母不疼郎!”祖父念一句,我念一句,顿了顿,祖父又连贯念一遍,我只复述出“月光光,子堂堂”开头两句。随后祖父又逐句教,我逐句机械地念,反复七八遍才勉强记下。

  年幼懵懂,我根本不明白童谣的含义,只晓得“月光光”就是我当夜所见的遍地白月光,“枇杷黄”就是山前屋后多见的野枇杷。玻璃弹珠大小的枇杷果,在夏季成熟变黄,生吃有甜味,但嘴唇会被果汁染成酱黑,干果熬水喝,润喉止咳。至于歌谣里的“丈母”“郎”“子堂堂”,我不知所云。

  我侧转身问檐下月影里的祖父。他坐在门槛上,正卷着“喇叭筒”,塞满旱烟丝的纸烟已用舌头舔牢,洋火划过,烟头暗红的火星在他嘴上明灭。祖父用又嗔又爱的口吻回我:“好个蠢家伙,咯都不晓得!‘丈母’就是你老婆的娘,‘郎’就是你噻。”

  “那‘子堂堂’又是哪个?”我连忙追问。祖父可能被我问住了,不直接回答,只一个劲催我赶快睡。

  “月光光,子堂堂,开开后门枇杷黄……月光光,子堂堂……”侧卧于石板上的我,头枕祖父送来的幽凉,腿上盖着天赐月光毯,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轻声吟唱着祖父教的歌谣,直至疲倦睡去。

  后来,我成长的日子,那些有明月在天的夜晚,父母也常常会打开他们所在的偏房后门,边开门边唱“月光光,子堂堂”的歌谣,让我出门看月亮。有趣的是,祖父,父母,他们只在打开后门时唱“月光”歌。或许是应歌词的景,毕竟我家灶屋、偏屋外都有野枇杷树。我曾鼓起勇气问读过初小的父亲,“子堂堂”是谁?父亲笑着说,“子堂堂”就是月光里的你呀。

  “月光光,子堂堂,开开后门枇杷黄。哪有枇杷不脱叶,哪有丈母不疼郎!”多么优美的意境,多么简明的寄寓,多么朴素的情感!皓月当空,天地一色,洁净无碍。明月照身的孩子相貌堂堂,惹人爱怜;明月在心的孩子堂堂正正,前途光明。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与期望,就像枇杷果熟叶落那样自然而然。

  走过春夏秋冬月,当年明月在,曾照子堂堂。如今鬓染星月的我,每于莹莹月色中徜徉,还会情不自禁唱起儿时的月光谣,也教身边的孩子唱:月光光,子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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