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我步入直四牌楼街,不见了青砖旧墙,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高楼,也不知墩坨古是否搬家了。上前跟人打听,皆摇头不知,只好作罢。但我似乎又回到了高中时代,我和墩坨古穿过大街小巷,追闹着,嬉笑着……
墩坨古的父亲留香是一名乡村邮递员。村头枫树喜鹊叫喳喳,路上单车铃声响叮当,人们就晓得“大侠”来了——那时热播电视连续剧《楚留香》,邮递员留香给人们带来希望,大伙都喊他“大侠”。
我从小爱看书,喜欢舞文弄墨,却从未见诸报刊。初二上期,学校放秋收假,我回家跟父母一起收稻子。稻田散落于半山腰,梯状般起伏,我弯腰割稻,汗水湿衣裳。吃罢中饭,父亲挑谷回家,母亲叫我歇会儿,她继续劳作。我眯缝着眼躺在草地上,沐浴着暖暖的秋阳,倏忽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陈宝生,哪个是陈宝生?”
我立马坐直身子,睡意全无。“你是陈宝生吧,终于找到你了!”一袭“邮电绿”沿山路走来,气喘吁吁地杵在我面前。
母亲手捧稻子,说:“留香师傅,你这是?”
留香抹一把汗水,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我干邮递员以来,第一次给学生送稿费,光荣啊!”他从印有“人民邮电”字样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汇款单,双手郑重地递给我。
我完全懵了,盯着他手中的条子,哆嗦着接过来。八十元呀!这是我第一笔稿费,我激动得跳起来,举着汇款单在金色的田野狂奔……
返校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去邮局取钱。“为了把汇款单及时送到你手里,他儿子生病了都没回去……”听了工作人员一席话,联想到留香跋山涉水的辛苦,我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于是我每天都盼望那抹绿色,只要听到单车铃声,就会跑向校门口。留香会潇洒地下车,支起脚撑子,然后从邮包里取出报纸书刊,放到传达室桌子上。我主动上前打招呼,把书信或稿件交给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夸我文章写得好,字也秀气,夸得我心花怒放。而我父亲非但不表扬我,还说我不务正业。
“如果我儿子有你这么优秀就好咯,都怪我……”留香低首叹息。我不明白个中意思,也就没放心上。
画岭有一位老人住在山上,因腿疾行动不便,他的儿女在外打工,留香就经常捎带些米面油盐去看他。那年冬雪,留香送邮件进村,心里惦记着老人,就踏雪上山,发现老人病得厉害,立马连滚带滑下山请医生救治,才保住老人的生命。回家路上,留香不慎坠落沟里,导致左腿骨折,不得不卧床休息、吃药打针,没几天又奔波上路了。
不管风霜雨雪,还是炎热酷暑,留香义无反顾,足迹遍及辖区每村每户,多次获评全县先进个人、劳动模范,后来调进了城里。巧的是,我考上县城高中,与他儿子墩坨古同桌。据说花了一笔不菲的代培费,墩坨古才进县高中的。墩坨古好耍贪玩,写字“鬼画桃符”,我才明白他父亲为何叹气了。
虽说墩坨古成绩糟糕,但他性格豪爽,只要手头有钱,就会拉我去“打牙祭”。我们从直四牌楼往东跑,穿过大正街,一阵风似的跑到南正街,买一大盆卤虾,吃得满嘴流油。夜深了,进不了学校,我们就溜达到四牌楼,偷偷地翻越围墙,钻进墩坨古家。黑灯瞎火的刚躺下,外屋灯光倏忽亮了,估摸惊醒了留香。清早,我去赶晨读课,留香已蒸好糖包子,笑吟吟地看着我。
课余,我们上河堤散步,墩坨古讲得最多的是父亲。留香扎根基层多年,一心扑在邮路上,对墩坨古关爱不够,墩坨古有点瞧不起父亲。可是,当留香奋力蹬车的身影出现在龙城街头时,墩坨古会停下脚步观望,直到那个背影消失。
斗转星移,高中毕业一晃三十载,我和墩坨古没再见面。如今站在直四牌楼街头,我想起了墩坨古,也不知他过得怎样……
有一天上午,我要寄一个急件,找了几家快递公司,均未接单。又找邮政,没想到很快来了人,四目相对,他是墩坨古呀,真的太巧了!
“落榜后无所事事,父亲让我跟他学收发,体验邮递生活。后来我读职专,在邮局谋了份差事,也算是子承父业吧。随着时代进步,单车、摩托车退出江湖,我考了驾照,开邮政车,送往各乡镇……有一次经过画岭,骤降暴雨,车子陷在烂泥里,旁边是陡磡……”
我一惊,“你没事吧?”
“那里人烟稀少,手机又没电了,我惊慌失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多亏有一个中年男人发现了,他冒雨喊来几个村民,担沙石填满沟坑,再用撬棍发力,齐喊号子,一、二、三,我握稳方向盘,挂挡加油,车子才脱险……”
我松了口气,“你真幸运啊!”
“他们浑身淋湿了,我想给几百块钱表示感谢,可他们坚辞不受。中年男人说,当年的邮递员救过他父亲,他看见‘邮政’二字就亲切……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父亲,理解这份工作。”说到这里,墩坨古神色凝重,满脸虔诚。
“快递业迅猛发展,邮政也要与时俱进,取长补短……”他说得头头是道,字亦工整,与学生时代判若两人了。
“留香师傅呢?”
“退休后闲不住,在东山新城当保安。”
墩坨古把包裹放进车里,说一声“再见”,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