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鸟

　　“一个冬夜，一个闺女眼瞅着快要到家了，突然——”

　　我打断姥姥的话，问：“姥姥，那个冬夜下雪了吗？刮风了吗？还是有月亮有星星？那个闺女为啥一个人走夜路？”

　　姥姥戴上老花镜，凝视着白墙。我知道姥姥在思考，只要她想事，就会戴上老花镜。她说：“那个冬夜，好像是下雪，好像有月亮，那个闺女为啥走夜路呢？”

　　过了一会儿，姥姥摘下老花镜，说：“你这孩子！闹着让我讲故事，我寻思着给你讲个咱村老汤的真事，你又问这问那。你先听我讲完，有啥不明白的，明天去问老汤。”

　　我说：“好吧。”

　　“一个冬夜，一个闺女眼瞅着快要到家了，突然，跳出来一个大汉，蒙着面，喊：‘打劫！’”

　　我又想问，能看见打劫的蒙着面，应该有月亮吧？但我忍住了，我要认认真真听姥姥讲完故事，弄不明白的地方，明天去村头小屋问老汤，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闺女吓坏了，说没钱。打劫的大汉说，没钱没关系。闺女更怕了，听出坏蛋动了歪心思。闺女吓哭了。那个大汉一把抓住闺女，忽然听人喊：‘住手！’又一个人出现了，手里还拿着半块砖头。这个人就是老汤，那时候应该喊他小汤。大汉一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抽出刀，放下闺女，冲小汤去了。小汤与大汉缠打在一起。小汤瘦得像麻秆，哪是大汉的对手，就被捅了两刀。小汤很勇敢，受了伤仍与大汉搏斗。千钧一发，小汤养的那条狗出现了，嘶吼着冲上来救主人。大汉放开小汤，与狗打斗。狗牙咬进了大汉的小腿骨，刀刺进了狗的心脏……后来警察找医生帮忙，才费心巴力把狗从大汉腿骨上卸下来……小汤住进了医院，闺女去伺候他。小汤出院后，闺女嫁给了他。两口子喜欢上了养狗，后来他们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叫汤兰。慢慢地，狗越养越多，一大院子狗哇。闺女受不了了，让小汤把狗全卖掉。小汤不答应，闺女带着汤兰走了……现在老汤孤零零地养了一院子狗……”

　　姥姥退休前是镇小学的语文老师，她用讲课的语气讲完了老汤的故事。我心里生出一大堆问号，实在太困了，就没问，沉沉睡去。

　　次日早晨，我睁开眼，没动，脑子却没闲着，想老汤的事。我不喜欢老汤，但听姥姥讲完他的故事，我思忖要不要改变对老汤的看法。

　　半年前，我被母亲送来姥姥家，认识了老汤。他是一个秃顶、矮胖、驼背的老人，黄巴巴的圆脸，眼睛不大，嘴角咧着。他脸对着人时笑嘻嘻的，转过脸表情就僵硬了，再次对着人又是笑嘻嘻。他在村头小屋开了个理发店，生意凑凑合合。他在村里的家，一大院子狗，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难怪，那个闺女要带着汤兰离开他，搁谁也受不了啊。

　　姥姥推门进来，说：“老汤死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姥姥说：“昨天后半夜村西的大杨家失火了，一村人都去救火了。老汤也去了。大杨家的人都救出来了，他家的小狗崽还在火海里。老汤抱起一大桶水从头浇下来，疯了似的冲进火海，几个壮小伙都没拦住。好大一会儿，老汤爬出来，浑身是火。大家七手八脚扑灭他身上的火，他人已经不行了，怀里抱着的小狗崽仅仅燎了些毛……”

　　我跟随姥姥参加了老汤的葬礼。

　　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重孝，搀扶着同样重孝的老太太。姥姥告诉我，那个女人就是汤兰，老太太是那年冬夜老汤和狗救下来的闺女。

　　老汤下葬时，他生前养的那群狗狂吼乱叫着冲了过来，土路起了股粗大的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