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新平
(三)
“闲聊站”有一所书声琅琅、充满希望的学校。
每次来到“闲聊站”街口,传来琅琅读书声。这是霞流公社办的一个中学,为霞流中学。学校沿湘江而建,红砖青瓦,上下两层,一排绿色玻璃窗在阳光照射下泛出迷人色彩,学校院内,几排女贞树生机盎然,边上几块黑板报特别引人注目。门口有一扇宽大的铁门,我想进去看个新鲜,被一门卫大伯拦着:“想干嘛?这是学校,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也许是憋着这口气,我发誓:“您不让我进可以,我将来考进来,看您开不开门!”
母亲劝我:“别赌气了,以后发狠读书,考到这里来吧。”我才依依不舍离开“闲聊站”街口……
没想到,当年一句气话,让我在“闲聊站”生活了两年。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公社规定初中升高中必须参加考试,我如愿以偿地考进霞流中学高六班。
我到霞流中学读的仍是“通学”,即早上赶来学校上课,晚上回家睡觉。当时学校条件简陋,容不下同学们“寄宿”,便动员离学校近的同学读“通学”。
每天清晨,我便炒了冷饭,带上一小玻璃瓶剁辣椒,刚背上书包,同学成运民便等我来了。我们一起沿着河墈去闲聊站上学。那时家里没有钟,我们根据早上太阳照在墙上的影子来估算时间。学校规定8点半上课,刚好,河里的汽船拉着汽笛准时到达闲聊站,上课的钟声也响了。我们基本上不会迟到,有时听到汽笛声,不由一阵飞跑,满头大汗赶到教室。
学校的生活是清苦的。夏天还好,我们打着一双赤脚,穿着短衣短裤上学,行走在河墈上,十分凉爽;到了秋冬,因为兄弟姐妹多,家里一时做不出那么多双布鞋,小伙伴们只有继续打着赤脚上学。“河风吹白少年头”,河墈上的风异常凶猛,寒风刺骨,吹得我们摇摇晃晃。营养不良的我们便到河墈下走,风少一些,双脚冻得红肿,生了冻疮,奇痒难受,晚上回家,用开水加食盐泡,才有好转。至于衣服,几乎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他们长大了,穿不下了,就留给了我们。我们要求不高,只要穿得暖就行。
最难忍受的是饥饿。上午还好,吃了早饭,精力旺盛,读书有劲。到了中午,老师和寄宿的同学吃饭去了,而读“通学”的我们只有坐在教室忍饥挨饿。当年正是吃长饭长身体的年龄,从食堂飘来的饭菜香味让我直吞口水。下午上课,老是打不起精神,满脑子盼望的是早点放学回家吃饭。直至下午5点才放学,我一顿飞跑,回家掀开锅盖,连吃三碗大饭,有时没菜,弄点酱油拌饭,也美味无穷。这样饱一餐、饿一餐,肠胃长期受不了,我年纪轻轻就患了胃病,后来治了多年才有好转。
上学的日子,每学期缴上十元学费后,身上便无分文。有一次,我来不及吃早餐,母亲给我两毛钱,一两粮票,要我上街买几个包子吃。可我进了包子铺,又走了出来,舍不得花掉那浸满了汗渍的两毛钱。在“闲聊站”读书两年,我没上街花过一分钱。有一次,大哥用土车从供销社推来几包化肥,在学校门口歇气,他看到我后,花一毛钱买来两支绿豆冰棒,一支给我,一支留给他自己。我把那支冰棒吸了又吸,最后剩下一根篾棍,仍久久不肯放手。那是我第一次吃冰棒,品尝到的人间最美味道。
记得有一天,大队干部在“闲聊站”开会,父亲负责煮饭。他们吃完后,有点剩菜剩饭,父亲把我叫去。一海碗大饭,拌上菜汁,饥肠辘辘的我狼吞虎咽,咕噜咕噜如同从口里倒了下去,估计吃相不亚于一位刚从牢房放出来的犯人。一位大队干部见状,问父亲:“你家儿子几年没吃饭了?”弄得父亲与我十分尴尬。
临近高考,班主任老师见我们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向校长请示,要求读“通学”的同学搭餐,得到批准。学校给每人买一个铝制小饭盒,刻上姓名,由大师傅每盒装上四两米,在煤火灶上蒸煮。中午,大家鱼贯而入,奔向食堂,端来饭回到教室吃。学校不供应菜,米是从自家带来的,蒸出来的白米饭特香,拌上从家里带来的剁辣椒,三扒两下,四两米一扫而光,虽然吃了个大半饱,但人有了后劲,来了精神,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
苦难真的是一笔财富。在“闲聊站”两年,我读到古今中外不少名篇,也背下《岳阳楼记》《海燕》《木兰诗》等经典课文,精神格外充实。在这里,视野不断开阔,知识逐渐充盈,我不但长高了个子,还懂得了不少做人的道理。遗憾的是,1979年高考,我与近200名同学参加高考,连中专生也没考上一个,学校“剃了光头,打了赤脚”。乃至高中毕业后,我连毕业证书都没到学校去拿,心安理得回乡当农民。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没有在霞流中学顺利挤过“独木桥”,但假如没有当年在“闲聊站”的两年历练,我的人生剧本说不定要重新改写。感谢“闲聊站”!感谢霞流中学!
(四)
回到家乡务农,我白天与生产队的年轻人一起劳动,一起打闹,到了晚上,寂寞和空虚像虫子般爬上心头,在农村找不到别的书,便找来过去的课本反复阅读,一套《毛泽东选集》4卷被我翻了又翻。
1980年夏天,家乡遭受一场洪灾,到手的早稻、蔬菜颗粒无收,正在村民悲观泄气准备饿肚子的时候,公社拉来一车车粮食、蔬菜、衣物,分到了每家每户。大队支书感激万分,坦诚对我说:“你是读书人,攸县人对我们这么好,得知恩图报,建议写篇广播稿,表扬表扬。”当晚,一篇《天下农民是一家,攸县人民无私支援灾区》的广播稿写成,第二天寄出,第四天在县广播站播出。
过了几天,两部单车猛然停在我家门前,从车上跳下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区广播站站长谢兵生,一个是公社广播站站长陈新民,他们满脸笑意,送来两个采访本,两本方格稿纸,对我大加赞赏:“能在广播里发稿子,很不容易,你年轻,有文化、有追求、有上进心,不错不错!”并告诉我,以后对外寄稿子,不要贴邮票,只在信封右角上写上“稿件”二字,剪下一只角就行。
从此,按照他们的“套路”,我白天边劳动边采访,晚上挑灯苦战,一篇篇广播稿就这样从指间流泻而出。
乡亲们赶集主要是买进卖出,而我则到霞流邮电所往县广播站寄稿子,顺便到乡政府办公室看报纸。
霞流乡政府机关坐落在“闲聊站”街中心,庄严神圣,我不敢轻入。看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湖南日报》《参考消息》整齐地摆在办公室报夹上,我便麻着胆子走进去翻报纸,见无人干涉,在那一呆就是大半天,认认真真,津津有味地翻,旁若无人。有一次,乡政府一位干部见我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眼里顿时泛出两束绿光:“小伙子,这是你写的?”我点点头。从此,他对我另眼相看,不但允许我在大庭广众下翻报纸,还将锁在抽屉里的《创业史》《山乡巨变》拿给我:“不用还了,拿去看吧!”
我如获至宝,品读这些文学名著,心中渐渐埋下一颗充满希望的文学种子。
开始,大家赶集大多走硬路,后来,有人买了单车,“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彻街头巷尾,我羡慕不已。咬紧牙关外出打工,我赚钱买来一辆崭新锃亮的单车,经常骑着单车去赶集。
在“闲聊站”赶集,我与乡干部结下深厚情谊。每篇稿子发出之前,必须加盖地方政府公章,乡政府秘书丁碧华不厌其烦,鼓励我对外投稿。记得有一次外出采访,因没记者证,连通讯员证也没有,被采访者见我一双赤脚两腿泥,以为我是个骗子,便拿起“摇把子”电话到乡政府咨询,得到证实后,才向我提供情况。丁碧华为我大开“绿灯”,写出一张特别介绍信:“各村民委员会,兹有我乡通讯员成新平前来贵地采访,请支持配合。霞流乡人民政府。”并盖上大红公章。有了这张“采访证”,我在乡里采访畅通无阻,后来,他又推荐我参加全县乡镇干部招聘考试。
丁碧华调走后,赵湘平接任霞流乡秘书,他是一位英俊、帅气的文学青年,我们的交流滔滔不绝。他对我的期望更高,要求我主攻报社的头版头条。
赵湘平调走后,文质彬彬的文佳义接任秘书,他与我年龄相当,志趣相投,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1987年初,乡政府拟招聘一名保险代办员,乡党委书记廖梓生与我素不相识,认定我是一个有知识、有作为、有前途的农村青年,便把我招聘到乡政府,使我得到全方位锻炼。这样,我在“闲聊站”又住了一年有余,对这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有深层次的了解。
1988年,外出打工的浪潮连天涌动,为前途与命运奔波的我离开了“闲聊站”,先后到衡阳市微生物厂、衡阳市种子公司、衡东县荣桓水电站、衡东县广播电台打工,历尽苦难,痴心不改,仍笔耕不倦,发表文章越来越多,渐渐有了“名气”,1992年获得“湖南省青年自学成才奖”。同年,我被衡山县委宣传部破格录用为新闻专干,实现了从农民到国家干部的“艰难一跳”,这在“闲聊站”一时传为美谈。
经过四十多年变迁,“闲聊站”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敲开一些断裂的麻石板,将街道硬化成水泥路,乡政府、乡供销社均进行了翻新,粮站、学校、食品站、邮电所、农机站、卫生院搬到了新霞流火车站附近。后来,乡政府机关、信用社、派出所等机关单位和不少居民也随迁,建的楼房在四层以上,街道铺了沥青,可并排开三台大汽车。一个一纵两横的小城镇初具规模,拥有新的街区和农贸市场。“闲聊站”仿佛完成了历史使命,逐渐淡出乡亲们的视野和梦境……
天地循环,周而复始。早不久,我回到了“闲聊站”。看到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码头、空荡荡的机关、空荡荡的学校,还有街道两旁那坍塌的断垣残壁,心中不由涌出一种欣喜、落寞和惆怅,只有码头上那些麻石台阶,历经数百年风雨和水流润泽,依旧苍劲古朴晶莹透亮,执着地守候在那里,向世人展示当年的繁华和新时代的山乡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