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胜

　　从入夏起，直到秋天，这样的傍晚就有一桩最惬意的事情可做——聚族而居的村落，各家都要搬出竹床、凉席、凉凳到蛙鸣虫吟、稻谷飘香中的禾坪歇凉。虽然是日复一日的躲猫咪、讲鬼故事，偶尔也有特别一点的——那就着美味的自制点心被大人教认星星——这依然是每天令人期待的事情。

　　北斗七星是最好认的，以那么优美的造型高居天庭，具有很高的辨识度，教认星星大概都是从它开始的吧。然后通过它的最边沿延伸过去，就可以找到尊贵的北极星，它的“恒久”不动和璀璨光亮，是引人瞩目的。大人们的经验是，出远门，只要能看到北极星就不会迷路。

　　北极星在很多时候，与织女星是“两块牌子，一个机构”。如果说麝公嘴是我童年的整片天空，那不得不说外婆就是那颗“不变”的北极星。我想说，一般人家的主心骨并非一贯为出工出力的男人，反而是母亲、外婆这样主持“内政外交”的女人。

　　我没有单独试过夜晚走很远的路，但老辈们走过。曾经靠挑盐谋生，沉默寡言、一杆老旱烟不离手的外公，他们一帮人穿越省界的漫长行旅，途中还要殚精竭虑的避开一些关卡、劫难，那必然是要经常星夜出行的。那么，他们应该也是经常在北极星的指引之下回到故土，回到外婆所守候的屋场——因为那是家的方向。

　　情知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但在外婆身边，于我却是从未感觉饥饿的童年。诸如加红薯的饭、用吊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将早稻米做成的“捞米饭”、过年朝节的各种小点心，在外婆一双巧手的料理下，也总是无比香甜，花样多多。卧室靠墙的五斗柜里，如同“盲盒”一般总有一些令人期盼的东西。

　　我始终疑心自己是被特殊照顾的那一个孩子。因为能被称呼为“猛子”的，不仅要性情死猛，还得体格健壮。而那个年代，相对瘦弱的人还是占多数。当年就有同村人因为打赌喝热稀饭而被烫坏了内脏，并很快离世这样悲惨的事情发生。

　　仰望星空，如若间或有一滴冰冰的雨点落到额头、脸上，就会有人说这是“星子屙尿”，无香无臭的，现在才明白应该是夜露凝结所至；倘遇着流星划过天际，那就会是一个不小的兴奋点。孩子们会欢呼雀跃，更要在大人的引导之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下心愿。只是现在那些许过的愿早已星云离散了。

　　而最纠结的故事莫如入夜后。大屋后山的背面是不去的，也没人家把房子起在那里，说是“阴气重”。那实则是一个山窝子，中间有一口很大的水塘，叫藕塘。雾气弥漫的清晨或傍晚，就会有红头发的女人在林子里梳头。这说法就像挥之不去的恐怖电影，吓得小孩们再如何好奇，终究都是没人敢去那里冒险的，而这恐怕正是大人们的如意算盘。

　　那时候，文化生活很单调，哪个生产队放电影都是大事件，即使放的基本上都是早已“耳熟能详”的片子。邻近的人都成群结队去，一路聊着回。有人就会说“夜路走得多，容易撞到鬼”。只有皓月当空，或者满天星斗的时候，走在任何一条僻静的小路都不心慌。所以，选择通天大路，在阳光、月光、星光下走，终归是生活里最好的选择。

　　外婆过世较早，在我的感觉里，母亲接过了她的衣钵，成为我们的“北极星”。潜心教育，寄情诗翰的父亲在城市的周边奔波，反而如一颗行星。外公到城里来，在几个子女家里轮流住。他老而洁净，并无所谓的“老人气”；当年因为我吃饭不听从安排，愤而“也打碗”的外公，脾气也不犟了；瘦高的他总喜欢披着军大衣，戴着棉军帽而被喊作“座山雕”。外公在八十多岁的年纪，喜欢住我家。母亲也总记得给没了几颗牙的他做他喜欢吃的“蒸得糜淫”的红烧肉。

　　而礼拜天的下午，母亲经常要蹬着供销社的运货三轮车，送我和哥姐仨去轧钢厂河边的渡口，我们再乘船过河，经白沙洲、一纺机、湘江农场、茅叶滩去父亲的学校。一个深秋的日子，在苗圃大树前带些转弯的坡上，因为避让一位行人，翻车了。母亲也没顾着自己，而是以极其迅猛的反应，起来查看我们。终因减速及时，穿得不薄，虽然全摔下来，也没受什么伤。加之那一带盘根错节的熟人关系，也就没有追究什么责任就算了。

　　我知道对逝者再如何思念都是无济于事，而且这思念甚至是一丝夹杂着针刺般疼痛的自我苛责。在世之时，若未能至孝，那越深的怀想也就是越深切的惩罚，有生之年，永难偿债。如果真如故乡传说：“世间老了人，天上多颗星”，那每当星空浩瀚，我就会觉得外公外婆、父亲母亲慈爱温柔地在天上看着我。而这时适合让眼眶湿润，任怀念的心绪远远飘去，飘向辽远无尽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