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一个清冷的早晨离开我们的。事先几乎没有什么征兆。
她选择了纵身一跃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她自己生前的话来说,便是“做一个风一样的女子”。
她是我的高中同窗杨君,一位抑郁症患者。
早晨,是抑郁症患者最难捱的时光。整夜整夜的失眠,要熬到天亮是很难的,没有经过这种磨难的人是很难体会到那种痛楚的。不管你怎么默念数字、做深呼吸、听各种催眠的音乐、看那些晦涩难懂让平常人犯困的书籍,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你或许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到阳台上,孤独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悲凉地想想自己还能干什么,还有什么价值,有没有什么可以结束痛苦的捷径……
那天,一向沉稳的老班长慌慌张张的一个电话,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接下来的几天,同学微信群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哗,只有惊愕、沉默和悲伤。
遥想1978年,我和杨君一起从港闸老家考取寺街小巷深处的通中,细看红楼前的老楸树花开花落,静听光孝塔的钟声悠扬,漫赏母校地标日晷的影子逝去又复来。
那时,历经文革10年浩劫的江苏省南通中学满目疮痍。为了重振雄风,当时的决策者顶着各种压力,准备开办两个创新班,面向市区20多所中学招生。虽然这两个班被命名为理科班,班上文科功底扎实的同学较多。记得当时复旦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南通籍学生卢新华刚刚在《文汇报》上发表他的成名作《伤痕》,他的老师周天当年正好教我们政治课。周老师经常勉励我们说,卢新华的中学阶段是在文革期间读的,他的基础不如你们在座许多人,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周老师报了班上的几个具有“卢新华实力”的名字,其中就有杨君。
理科班的同学,原来大多是尖子生和班干部,组成一个新的班级以后,要当上班干部是很难的。杨君凭实力当选班上的团支部宣传委员和语文课代表。当时高中只有两个学年,时间是多么宝贵,一般的同学不愿意把时间花在班务上。杨君则乐在其中,还拉着现在已是中科院知名科学家的周嘉伟等同学一起出黑板报。她知道我也喜欢文学,所以互动较多,一直保持纯真的友谊。通中的学籍表上,至今还留存着当年的班主任保洪生老师对她的评语:热爱集体,关心他人,班级荣誉感很强。
后来,我们一起考取上海的大学,共同见证浦江两岸改革的春潮涌动,感受上世纪80年代初期各种文艺思潮对八十年代新一辈的影响。她从上海第一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医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辗转调回家乡。
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凡事都喜欢自己努力,不喜欢打招呼走捷径。有一年,她写了一篇纪念保洪生老师的文章《难忘良师》,她明明知道我在报社工作,却未直接找我,而是投稿到晚报的稿箱。因为感情真挚,文字洗练,所以这篇文章很快就在晚报副刊《夜明珠》头条发表。
她是一位活泼开朗的人。她热爱生活,享受生活。上中学时,她就喜欢侍弄花草,热爱文学,爱看电影,爱好运动。那个年代,女排精神深深激励着我们这一代人,也让她迷上了排球。离1980年7月那个火热的高考仅有100天的时候,她还泡在排球场上……
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在通中读书时,我们的课任老师都是德艺双馨的名师。离开母校以后,同学们大多各自忙于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疏于和老师往来。杨君不仅把老师记在心里,还经常给他们写信、寄贺年卡。她不仅对老师很尊重,还很关心同学,几乎每年都要牵头组织同学活动,请同学相聚。因为班上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学区,同学之间在往来时就自然形成了不同的板块。为了打破固有板块,杨君也动了不少脑筋,穿针引线,充分发挥了当年宣传委员组织、发动、造势的作用。
许多同学和亲友至今不明白:杨君从小生性活泼,开朗乐观,自己系出名门,夫君也是名医,独生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似乎是人生赢家了,怎么会……殊不知,抑郁症是由一点点的焦虑堆积起来的。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是不可能事事如意的,总会不断地给自己压力;一个不走捷径、功利意识淡薄的人,必有与周遭环境不和谐不愉快的经历。如此这般,经过一个漫长的滑落过程,最后就像陷入泥潭一样一点点被吸进去,终于积郁成疾。
近一年来,杨君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心灵已经关闭,始终没有走出抑郁症的荒野、深渊和黑洞。
前年我父亲病逝,我写过不少文字。她每次都在细细阅读后,撰写几百字的感想,在朋友圈里转发。去年一年,因为诸事纷扰,我情绪低落,没有心境写什么文字,也就疏于和她往来,甚少关注她的情绪变化,没想到竟成永诀,铸成终身的遗憾。
初柳鹅黄,油菜铺金,清明忽至矣。在这个怀念的季节里,我不由想起刚刚离开我们而去的老同学。凄凉向隅泣,千泪不成行。慢些!在清明的路上。杨君,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活泼开朗,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