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瑞香终于开了。
去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养在室外的植物死伤大半,我又心疼又自责,怪自己疏忽了对它们的照顾。我摘掉那些冻死的叶片,剪掉烂的根条,将瑞香连同几盆有希望存活的花木搬进了温暖的内室。其时瑞香还未打苞,半树黑黄的叶片在枝头甚是伶俜。不过数日,它们的枝叶就变得丰茂,攒出了小小的、拳头般的蕾。近来草薰风暖,那些花蕾显然也感知到了,先是顶端红了一点,而后那红向下一路蔓延,将整个花蕾染成了明艳的紫红色。我每日都要到瑞香跟前几回,盼望它们露出丹唇皓齿,回我一个美丽的微笑。今晨,我突然被一缕熟悉的香气牵引,尽管它稍纵即逝,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推开窗,见一树粉色小花团团簇立于碧叶间,衬着朝霞未染的天幕,分外温婉明亮。这是春天赐予我的第一份礼物,我对于这礼物有大欢喜。
这株瑞香是三年前种下的,往年花期都在正月。但那时我对于它何时开花并无过多关注,知道年关一到,它们便该在季节的推移中不由自主地绽放、零落。万物始萌的初春其实是寂寥的,冬的肃杀还未退场,来日晶光四射的花朵仍在枯瘦的树臂里香梦沉酣,难逃青黄不接的尴尬。异乡的春节也是寂寥的,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震耳的鞭声,没有飘香的腊味,我无所适从。不走亲戚的日子,我时常立于窗前,向远方凝眸。我的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高矮的楼房,修剪得千篇一律的树木,或者机器拆楼掀起的漫天黄尘,望不见梦里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再远一点是长江,是铅灰的地平线,尽管我的目光被一排平地而起的高楼阻隔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心里亦泛起淡淡的灰色。我想念那些久未涉足的风景,想念久未谋面的亲人,我幻想自己是汉水边的那名樵夫,要游过汉江将心仪的女子追求,然而水阔山长,我并无一苇渡江的本领,只能望江兴叹。这时候总有细微的香气萦绕着我,驱散冷冽的春寒将我抚慰,是瑞香。它木质的辛香统治了我身边的大片领域,我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我看着这树瑞香,今年的花和去年甚至前年并无不同,一样的四片对生的心形花瓣,十字花科的花每一瓣之间都是规矩的九十度,这法度森严的美并不能令我景仰。但是自从雪冻之后,我曾给它修枝剪叶、浇水施肥、我盼着它打苞、绽蕾,倾注了无数怜爱的目光。小王子在玫瑰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她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那一朵,我也因为自己的付出发现了瑞香别具一格的美。你看,瑞香之上,是亘古的蓝天,是轰然举起千万束嫩生生火焰的群树,是绿意初发的高枝里隐匿的雏鸟露珠般的初啼;瑞香之下,是黑色的汹涌的地液,是种子万头攒动喷薄的力量,是腐叶层里蚯蚓潮湿的蠕动。瑞香带来的远远不止这些,一幅宏美的巨帙正随之徐徐展开,画图中山河润朗、草长莺飞,柳破金梢,乱花迷人眼……
自瑞香开后,晴好的夜里,我会打开窗户,让月光照进来,让薰风充盈小小的卧室,而我在花香里做着恬然的梦。“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句诗在瑞香身上也是适用的。
传说瑞香之名始缘于庐山一僧人,该僧睡梦中觉花香炽烈,醒而得之,命名为“睡香”,世人以为乃花中祥瑞,遂更名为“瑞香”。瑞香与僧人有无关系不得而知,但是从小到大我们都喜爱传说,并且愿意展开一些美丽的想象。释伽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庐山僧有没有可能在瑞香旁立地成佛呢?毕竟这样的香氛是能让人忘乎一切的啊!我没有禅者的智慧,即使瑞香日日陪伴也是枉然,我懂得的仅仅是一些世俗的快乐:华衣、美食、情爱、肉欲、思考、发呆,再深层次的就没有了。但是,若内心宁静,我们便能探触到更辽阔的天空或者更隐秘的大地,这神秘的经验是瑞香带给我的,而我也藉此经验,写下了这些略带香气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