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面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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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26日 星期二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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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 飞
  资若铭

  木冲地处湘南丘陵,多水多山,得益于先辈的辛劳开垦和耕作,留下了不少平旷土地和肥沃农田。每到七八月间,若骄阳不恶,可爬上屋后山顶,环顾四方,即见成熟早稻,黄灿灿地铺排在山脚下及各处池塘周围。陌上,白鹭翩飞,水波不兴,山野空旷,景象多引人遐想。

  不过,此时,正是江南双抢季节,木冲人是无暇观赏这些的。各户人家,凡下得劳力的,皆在田间抢收早稻。割稻,打稻,晒稻,收稻。连日下来,晨起暮归,挥汗如雨,这是一年中大伙最累的时候。

  年少不记时日,不懂节气,只知这时,外公土里种的黄瓜、香瓜、西瓜,躺在堂屋里到处都是,每天我都能吃得肚皮鼓鼓。当然,让我更离不开的,是那一湾清凉的井水。打开龙头,洗脸,冲脚,洗澡,狂饮,一天至少要这样贪凉七八回,方才足够。

  我在果蔬同凉水中尽情消磨夏日。这样的记忆,爽朗舒畅。不过,多年来,与这些记忆一同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应当还有一个人。他每年这时都会出现在外公家。不知为何,此人身影在我童年记忆中长久挥之不去,随着时间向前,关于他的种种竟日渐明晰,且有一个相当的位置。

  “罗飞啊,过两天到我那去帮我‘杀禾’呐,钱和去年一样,二十块一天,包三餐饭,睡我那。”外公一边喊话,一边用手招他过来。

  “哦,是汉军呐,喉,要得,那我后天就去木冲。”他连忙弓着背走过来,应答,并双手接过外公递的纸烟。

  “那我俩就广好哒,我屋事做不赢,放心,不得亏你。来,我来点。”罗飞拿火柴划了几下没点着,外公边说边帮他点烟。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雾在两人的胸前飘荡。“那我晓得,你汉军不得亏人。喉,我会来咯。”说着,朝外公用力地点点头。

  这便是每年双抢时节,两人在镇上街头必说的话。

  外公叫他罗飞,不知是否是真名。他年龄与外公相近,照辈分和礼节,我得喊他一声爷爷或外公,不过,我却从来不曾开过这个口。他不是我们冲里人,家住“雷打岭”,距木冲得有十多里地。听外公说,他祖籍也不是我们这片天的。许多年前,罗飞和自己的同胞哥哥,从耒水河对岸逃荒到此,最后在“雷打岭”安家落户。兄早已娶过一房妻室,成家多年,而他却半辈子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得长年在向阳镇各村各户做短工过活。种稻放牛,挑担插秧,一应农活,皆扎实能干,不打折扣。因早年各处流浪,喜欢听当地各类花鼓名曲,形形色色人物接触过不少。

  十多年前,一个大热天,他穿着件黑色外套同解放牌跑鞋,出现在外公家门前的土坪上。衣服虽破旧,却十分清楚干净。周身皮肤皆作古铜色,头上仅留有一层极短的黑白头发,眉毛浓黑,双目小而有光。他微笑时,低着头,双手拘谨,嘴唇稍动,表情木讷而温和。可以说,这样的朴素农民形象,在江南农村极易见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罗飞。那日,我正坐在堂屋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咬着半根黄瓜,见他来,因从未见过,心里有些陌生和害怕,便赶紧扭头朝内屋喊:

  “奶奶、奶奶,外头有个人来哒。”此时,外婆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听我叫喊,便走出来。

  见罗飞站在坪里,外婆笑着说:“喔,我还以为是哪个,是罗飞呐,快,快进屋!”

  “喔,是作英在屋呀,汉军呢?他喊我来做事。”罗飞边说边在阶基上刮去鞋底的泥,脸上挂着笑,右手朝后脑勺摸了摸,随后又擦去额头上的汗。

  进屋后,外婆即刻冲了一大碗米糠水,放上几勺糖,递与罗飞。“来,喝点糟水,打打口干,他爷爷就来,我喊去。”木冲的夏天,米糠水是解渴消暑的良品,几乎家家必备,最是清凉温贫之具。

  “喉,您老莫客气,莫讲这些礼心。”说着,罗飞双手接过碗,因担心水溢出来,他连忙弓下背,眼睛撑开,嘴巴伸长,“嗦”的一声,那碗水即空下一些,随后,只听得“咕噜咕噜”两声,一通水便落肚了。

  罗飞坐在木凳上,舒了一口气,一边用筷子搅动米糠水,一边大口喝着。之后,他看了看我,想和我说话,却又想起什么来,低下头去,终究没有开口。没多久,他便把那一大碗水喝完了,小心地放下碗筷,用手背抹抹嘴,伸直腰,“嗝……”打了个饱嗝。

  外公打着赤脚从田边回来了。罗飞眯着眼,朝外公说:“汉军呐,今年天头恶,田里得多搞点水呀,我们木冲渠道通水有?”

  “渠道有水,放心,主要是天热,火敏虫多,要杀虫。歇一会,等下帮我杀禾去,还有两亩田有杀,气温高,做不了好久就要回来,怕中暑。”

  外公给罗飞递了根烟。两人的手皆如树皮,又如田中沟壑。屋里烟雾缭绕,外头,阳光正盛,除蝉声同鸡鸣声外,再无第三种声音。盛夏时节,一切气息皆在上升,时光仿佛沉寂在山野之中,流动的,只有人们的汗水同血液。

  他俩准备出工了。一大瓶井水,两把镰刀,各顶一草帽,鞋可有可无。此时出去,中午十一点,就得收工回屋。外公和罗飞劳作的地方,叫“二担田”,离家较近。外公说,这丘田来水方便,虫害也少,所以每年收成都不错。罗飞做事肯下狠力,杀禾的速度往往比外公快,埋头弯腰下去,不多时,田里的稻子便空去一大截。我儿时贪玩,常躲着外婆,跑到田间去捉各类小虫。罗飞一看我到田里来,先是笑,他笑起来,憨憨的,喜欢抓脑袋。后又招手朝我喊道:“汉军他满孙,快回屋去,担心受了热气,中暑啊!”说着,他放下镰刀,走到田埂上,拿起水壶,牛饮了好几口,沾在胡渣上的水滴闪亮闪亮的。

  罗飞喝完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嘴唇微动,却又没有发出声来。我好奇地望着他,不一会,就笑着跑去捉小蝗虫了。此时,田野有风,农田上下分别是一眼小池塘同一深广水库,四面青山环绕,蝶鸟丛飞,山野皆成黛青色,远处传来夏蝉叫声、耕牛哞叫声。这样的动人光景,时刻滋养着我童年的眼目和心胸,以至于,一切人事在我心中皆有一份柔和印象。

  他继续拾起镰刀,边割稻边笑着和外公打话,“汉军呐,我看你这外孙以后是个吃国家粮的,脑袋、眼睛,都好,都好哟,嘿嘿……”

  “那就不晓得哒,各人有各人的八字,强求不来的。”外公抬起头回他,顺便把割好的稻子堆成一垛。

  “街上算命的何瞎子告我的法,不会有错,你日后看就是了。”罗飞依旧笑着,背上已被汗浸湿,又加快了速度,“汉军呐,你去歇会,剩下这点,我来杀,不要紧。”

  双抢的日子,便在这火辣太阳同三五闲话中艰难过去。罗飞帮外公做完一礼拜的事,即领着工钱回去了。他同外公说:“汉军,明年搞不赢的话,记得喊我!”外公答应着。走到坪里时,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却也没有说话。他的背影比来时更黝黑更消瘦了。

  之后的七八年间,罗飞一直在外打短工谋生,常来外公家走动,依旧是那样憨厚老实,古朴呆板,而背却是越来越沉下去了。

  寒来暑往,又许多年过去,许多人事皆随岁月流逝,遗忘干净,家里人也极少提起罗飞。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每个人身上所摊派的一份命运,总归无法逃避,罗飞这个一生在土地中劳作的“短工”,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回归了土地。

  几年前的一个暑假,外公外婆在扯家常时,外公突然说:“罗飞上半年到镇上赶集,回来时横过铁路,不知是耳聋没听清还是怎的,被火车撞死了,最后埋在雷打岭。清明节那会,我还给他烧了些纸钱。”我心头一震,因为上大学后,回家少,我的记忆里似乎早已没有这个人了。接着,外公又说:“这也是生来的八字,命中注定,去年镇上办养老院,吃住都有人照顾,他本来符合条件,可以去,他说自己还能动,不愿意去,谁知道……”外婆听了,也感叹道:“生来是这条路去的,莫法,原先在我屋做客,从不乱摸东西吃,懂礼数,讲客气,做事下得狠,是个好劳力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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