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我与她的关系,算是介于生与熟之间,我只在秋冬时节见过她几回。我竟不知,她裹在衣袖内的右手臂,刺青了一朵硕大而惊目的墨色玫瑰。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她突降我工作的书画室。我隔着玻璃门看外面的雨况,偶然一瞬,瞥见正在看门内大厅墙上时钟的她。此时的分针与时针,距离下课还差一个三十度的小夹角。
她的刘海蓬松在眼镜框上,两侧抵肩的碎直发,与眼镜架一起别在耳后,使得她素净的脸更为端庄敞亮。一身简洁白旧的休闲短裙刚及膝弯,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湖藕色小腿。她望了望尚且静寂的大厅,没打算推门而入,旋即转身。实际上她的两手都被雨伞占据:结实骨感的左手,紧握收拢的黑雨伞,娴熟有力甩出几线水珠;略显僵硬的墨色右手臂,与左手的白短袖形成鲜明对比,格外打眼,垂扶着一把折卷立地的拐杖状彩色儿童伞。
在我的眼界里,彩色伞常有,肌肤上的大块墨色却不常见。我想当然地这么寻思:墨色肌肤,该不会是一块胎记吧?
哪有如此规整又精致的玫瑰花朵胎记呢?
白描工笔勾勒的细茎叶自手腕处向上延开,开到手肘处,继而变笔为国画泼墨的技法,以浓淡墨烟煴着花瓣层次,花蕊凸起在关节处,尤添几分立体视觉。我悄悄走近玻璃门,才把这朵文身的“墨色玫瑰”看分明。
她并没察觉我在身后不怀任何用意的窥视。她轻稳地站在门檐与出口交接的长廊下,面向着天空那阵热烈而粗犷的夏雨,若有所思。
我也没察觉,分针与时针早已无声地缝合好了那个尖锐的小夹角。她和儿子牵手回家的声与影,消失在楼道很久了。我的思绪,仍停在她扬起手臂跟我说“再见”的那刻,我真切地看到她的右手臂内侧,还有一小截缝针的疤痕,很像是“墨色玫瑰”遗漏在外的瑕疵。
对于文身,我惯持包容理解之心,只是我不喜欢给身体自找疼痛,好像绝大多数人也如我一样,没有文身。因此,当我们多数人遇上少数的事物,会觉得稀罕,不自然地会多看几眼,甚至会拓开想象:一个这么大众化质朴的中年女人,她为什么要文身?
我可以通过她右手臂缝针的疤痕断定:这朵“墨色玫瑰”只是为了掩盖伤疤。
那么,她的手臂到底因何受伤呢?
直面询问她人伤疤的由来,总有些尬于启齿。
我忍不住从她儿子身上探询,打开我未知却又好奇的出口。
八岁的小男孩,写完字后喜欢在作业本背面画简笔画。
“妈妈手上的玫瑰花,也是你画的?”
“不是的,那时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呢!”他豁着牙,眼睛里的阳光泛滥到整张小脸。
男孩的妈妈原来是一位建筑设计师,擅画。孕着男孩六个月时的那个暑期,休假带五岁的女儿去山村乡野写生。途中遇暴雨,女儿不慎滑下山坡,她来不及对着天空呼救,本能地迅速伸出左手抓住女儿的手,挺着孕肚背贴山坡,右手肘关节抵住一块坚硬的岩石,一寸一寸往路面磨移……
“妈妈担心别人看见她那条丑陋的伤疤害怕,就在上面文了一朵玫瑰花。”男孩的双眼尽现心疼之光。
在疼过的地方再次添痛,需要何等的勇敢坚强啊!
怎么会觉得丑陋?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玫瑰花。虽然它是墨色的,但墨非纯黑,有玄、黔、乌、黎、墨五色之分。这朵墨色玫瑰,已然在我心中散发着绚烂的、永恒的五彩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