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国良

　　来到沅江的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户的玻璃，一股寒冷的气流扑面而来。远处村庄的树林子后面，是一轮朦胧的红日，而楼下菜园绿色的菜叶子上面，有一层白色的霜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白霜。没想到，在家乡湘南好多年不见的家伙，倒是在六七百里之外的湘北乡下重逢了。童年，它曾经给了我一抹短暂而温馨的快乐记忆。这个早晨的相逢，它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白露为霜”，印象中，在我湘南的家乡，它不是出现在日历上的秋季，大约是在冬季。

　　在冬日上学的早晨，踩着咔咔作响的土地，我们小心翼翼地从菜叶子上面或者大片的草叶上面剥下一层薄薄的、水晶般的冰片，对着太阳的方向欣赏冰片上奇异的形态，把它想象成童话里的故事，直到它在手心里融化。多少年后才发现，我就是那片年轮上流浪的霜花，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把自己融化在那温暖的地方。

　　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年，看见一些触动内心柔弱之处的事物，脑海中老是浮现童年的画面。毫不例外，这霜花，让我看见了童年时那个霜花满地的寒假。

　　由于父母的原因，那个寒假，我又来到了母亲同母异父的姐姐家里。

　　临近新年的一个早晨，我醒来不见了跟我同睡一床的小表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问正在做早餐的大大娘（家乡对母亲姐姐的称呼）：“哥哥去哪了？”“山上捡柴去了。”我撒开脚丫子就跑，大大娘在身后喊：“吃早饭啊！”

　　我跟小表哥在村庄后面的山上，砍了一些枯干的灌木和枯死的树枝。下山回家抄近路，从一层一层的梯田上往下跳，突然发现，水田里没有干涸的地方结了冰，冰上面有好看的花纹。我们两个兴头大发，马上放下柴火去取这些漂亮的冰块，对着太阳的方向互相比试，看谁的漂亮，谁的大块，谁的最后消融。直到大大娘喊着我的乳名，叫我回家吃饭，小表哥才气急败坏地与我往回走。

　　我们回到家里，大大娘首先抓住我湿漉漉的衣袖，再盯着我红扑扑的脸、红扑扑的手指，然后一跺脚，指着我一双湿漉漉的鞋，回头对小表哥吼道：“两个人，把衣脱了，把鞋脱了，去灶边烤干！”她转身到案台上切了几片生姜，把我的衣和鞋子脱掉，扔给小表哥。在灶火前，大大娘解开自己的外衣，把我搂在怀里，一边用生姜搽着我的手脚，一边哽咽着对我说：“你要乖哦，这样顽皮，生冻疮了怎么办啊？”

　　柴火灶一闪一闪的火光，照在大大娘花白的头发上，好像阳光照射在我仰望的霜花上。多少年，这灶前的火光，一直温暖着我的手脚和我的心房。霜花，也许就是这样，印在了我的眼眸、我的心上。

　　还记得有一个霜天，在上学路上的一个池塘边，我和几个同学看见塘里厚厚一层的冰面。也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几个人扑到池塘边，拿着石块小心地把水面的冰砸成一个圆盘，又把它提到旁边的稻田里，摘一根禾蔸上的稻管含在嘴里，对着冰块的中央使劲儿吹。再在收割后冬闲的田里头，扒拉几根稻草搓成绳子，从吹出小孔的冰块中穿过，系在大家自觉弄来的棍子上，把自己想象成节日里的大人，把这冰块想象成一面大锣，兴高采烈地拎这面冰块吆喝到学校，赢来了一声声稚朴的惊叹，也满足了我们的一丝丝虚荣。可是，几节课以后，我们那些采冰的手，一个个就像这个季节的红萝卜；那被池塘的水打湿的鞋子，让我们的双脚就像夏天里的冰棍。这个时候的我们，老师课堂上的声音肯定不如下课的铃声来得好。铃声一响，我们几个呼啦啦就跑到教室里的墙壁边，互相用稚嫩的肩膀碰撞、挤压，以获取热量。欢笑，尖叫，还有气吼吼的吵闹声，填满了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我们那时把这项运动叫“挤油”。

　　当年这些“心有猛虎”的少年郎，如今都在哪里呢？我低着头，在手机上码着这些文字，想着那些并不遥远的画面，热泪盈眶。

　　在辽阔的土地上，有“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的惬意，有“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的忠诚，也有“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清雅，霜总是让人思接千载、心驰神往。

　　久违的霜，我们家乡可能还是拥有的。比如大山里面，比如某个冬日乡村的早晨，只是城市面积越来越宽广，生活越来越安逸，再没有了那个看见霜花的早晨而已。

　　湘南之南，天空中很少有雪花飘扬，却时不时有地平线上绽放的水花。而霜花，既有水花的属性，又有雪花的形态。“自语莫哀摧挫事，燕归霜去是新年”，今天的太阳一出来，就是新年了，可不可以来一个早起呢？看霜花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