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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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20日 星期一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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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菊英(小说)

  ■陈雪梅

  我是在六岁的那年夏天,被派出所、民政局和街道办的叔叔阿姨领进了一个城郊的小院子,院子堆满了废纸皮、旧铁丝、各种瓶瓶罐罐,却码放得干净整齐。他们中的某人指着一个梳着发髻、正挥舞着锄头在院子一角菜地松土的妇人,对我说:“这是你姥姥,以后你跟她一起生活。”接着,又对眯着眼满脸疑问的妇人说:“这是你外孙,你女儿的崽,他两口子因为涉嫌网络诈骗都进去了,她托我们把孩子交给您老照顾。”

  听妈妈说,姥姥叫张菊英,姥爷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是姥姥一手把她带大的。说起姥姥时,妈妈脸上总有一抹我读不懂的愧疚和悲伤。听明白来意,张菊英丢下锄头,一下子冲到我面前,蹲下来仔细打量我:“嘛果?你广嘛果?哎哟,那个砍脑壳的一走就是七八年,当年为了那个男人还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说了那个男人不是个正经东西,不听我的,你看现在好了吧,把自己都搞进去呷牢饭,她养了崽,孩子都这么大了啊。”随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造了什么孽啊,我上辈子欠她这个砍脑壳的啊……”她又黑又瘦的脸因为痛哭,各种表情挤在一起,我怯怯地后退着。 

  哭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有几个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把头低下来当作看不见。

  “大娘,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好好带着,有什么困难可以向街道办反映。”送我来的那个刘阿姨说着,不等张菊英接腔,就把我拉到她身边说,“好好听姥姥的话,等妈妈回来了就来接你。”然后,他们陆续走出院门,上车走了。

  邻居中有几个阿婆围过来,扶起张菊英,说:“一把年纪了,莫哭,一滴眼泪一滴血呢。这几年你到处寻露妹子没有音信,这下总归是知道去处了。你看,露妹几的崽倒是长得机灵。”张菊英气呼呼地回应:“我当她是死在外头了,我还管她的娃儿啊!”阿婆七嘴八舌地劝:“亲骨肉,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不管哪个管咯?看着细伢子造孽呢……”

  夏日的黄昏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蚊虫四处飞舞,晚霞在天边燃成火烧云,邻居们慢慢散去。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面上划拉着。天完全黑下来,和我一样饥饿焦渴的蚊子贪婪地在我身上咬了一个又一个大包,又痒又疼。我慢慢撩开纱帘,蹭进屋子里。张菊英靠在堂屋的躺椅上气鼓鼓地唉声叹气,老风扇摇得吱扭吱扭响。听到动静,她扭头看了看我,又长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后院。不一会儿,灶膛的火亮了起来,热油下锅“糍糍”的声音响起,食材的香味飘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喊:“饿就自己过来端,还要我来伺候你啊!”我接过她手中的一大碗漂着翠绿的葱花和青菜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着吃着,发现碗底还卧了两个喷香的荷包蛋。

  张菊英是个清洁工。每天凌晨,当人们还陶醉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已伴着月色,扛起笤帚、撮子,推着小推车,来到寂静的街上。打扫完责任区,有了些许空闲,张菊英喜欢收集废品,翻垃圾桶,拾矿泉水瓶子,如果能遇上几个易拉罐,她细长暗淡的眼睛里会放出光。沿途商铺的老板娘似乎跟她都很熟悉,她也总带一些小院里自种的白菜、蒜苗、香葱送给人家,人家欢喜得紧,回赠她一些废旧纸皮。我每天跟着她一起很早就出街,有时凌晨睡得稀里糊涂,但只要她一唤,我像条件反射似的一咕噜就爬起来。我穿着别人送的大了许多的鞋子,风里雨里走。她扫大街时,我帮着她捡树枝、递灰斗,她拉推车时,我就在后面使出吃奶的劲使劲推,累了就靠在大树下睡一会,醒了就看蚂蚁搬家,直到炙热的夏日阳光迅速把我晒成一个“黑包公”。

  但我非常讨厌她翻垃圾桶,她捡废品时,我总躲得远远的,觉得又脏又丢人。她时不时追过来凶两句:“你别乱跑,知道么?被坏人拐跑了,这辈子你可别想再见你妈了!”

  中午休息的间隙,在阴凉的屋檐下,环卫工人聚在一起吃自带的午餐。有个不认识的大爷说:“学校是娃娃该去的地方。他妈多聪明,当初你都供她上大学了。这孩子眼睛就透着聪明劲,准差不了。”“她要学好,读到哪我都供。不听我的话,混得学业没了,混出呷牢饭的地步来!”她突然爆发了,恶狠狠地破口大骂。一时间,除了树上“知了知了”催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大家都不说话了,良久,不知道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九月开学季,我还是被她送到了学校,成了一年级的新生。

  期末考试时,我拿了全班第一,老师给我发了“三好学生”奖,还奖励了我三个本子、一盒铅笔。那天,她破例给我蒸了一碗大大的鸡蛋羹,加了碎碎的肉末在上面,淋上香油、酱油,撒上葱花。她盛了一碗白米饭拌上,递给我,问我,好吃么?我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说:“我妈经常这样做给我吃。她说她小时候,只要拿了奖,您总要做一碗鸡蛋羹奖励她,说您做的鸡蛋羹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你妈真的这样说吗?她还记得这些?”听到我肯定的回复后,她伸出粗糙的手竟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看见她默默转过身去,削瘦的肩膀剧烈地一抖一抖地起伏起来。

  临近年关的时候,上次送我来的民政局和派出所的叔叔阿姨给我们送来了米、油,还有一床崭新的棉被,关心地询问我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同时还捎来了妈妈的一封信。夜里,我爬上姥姥的床,急切地询问:“姥姥,妈妈在信里说什么?您给我读信吧,她在里面好不好?”我已经习惯叫张菊英“姥姥”了。

  姥姥没有说话,只是把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小心地叠好,放在枕头下,然后掀开棉被,挪出床的里侧,让我躺进去。其实,我瞄到了信上的字,不过上面很多字我不认得,但我认得有一句:“妈妈,对不起!” 

  三年级时,我身高蹿了个,周末时跟姥姥出街,我已经推得动小推车,也能挥舞着扫把清扫街道了。姥姥的腰不好,我想尽量多做一点,姥姥就能轻松一些。我也能大方地捡起别人丢掉的矿泉水瓶和废旧的纸皮,然后带回家交给姥姥。姥姥说,人要走正道,我们凭劳动赚的钱,每一分每一毫都用得踏实和安心。

  姥姥不知道吧,二年级时,我已经能读懂妈妈的信了,她放在床边抽屉里的每一封信我全部读过了。那封让姥姥不时红眼眶的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在信中写:“亲爱的妈妈,对不起!当年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小心怀了孕,我舍不得打掉他,只能选择跟孩子爸远走高飞。只是,当我也做了妈妈以后,才知道您把我养大是那么的艰辛和不易,原来抚养一个小孩长大是那样的艰难,原来一个母亲的肩膀承担着那么多的责任和牵挂。这些年,我心中对您的愧疚越重,越是急迫地想让自己过得好,想多赚钱衣锦还乡,让您觉得没有白养我一场。可残酷的现实打了我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当我走投无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您,也只有您。把孩子托付给您,我最放心!我亲爱的妈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改造,踏实做人,往后余生,换我守护您……”

  妈妈被减刑提前释放的日子,凌晨四点,路灯熄灭,我和姥姥已经早早起来,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准备早点去接妈妈。黎明前的曙光拨云揭雾,慢慢穿透过来,一切都是崭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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