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一定要去看望我的小学老师了,听说他已卧床不起。
老师姓陈,教过我小学五六年级语文,当班主任,跟我家还有亲戚关系,按辈分我该叫他姑爷。他说,你在学校里当然得叫我老师,在家里碰到,想怎么喊都行,总之我不见怪。后来,无论什么场合,我都毕恭毕敬叫他陈老师。
他在我的印象里永远红光满面,不喝酒脸也是红的,洋溢着欢喜,圆脸高额,脑门亮堂,身材壮实挺拔,笑声爽朗,帅气洒脱。我每每吃惊:这样标致的人物,怎能窝在土得掉渣的小学校?太委屈他了!他人好,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说他半句坏话,个个都赞他服他。我学习上的突飞猛进就发生在他手上,后来我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又顺利考上大学。
我想,他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我每次见他,唯恭唯谨,万不敢造次。可近些年来,除开在亲戚间年节走动或喜庆酒席时偶尔碰见,我已有好些年没有特意去看他了。原因倒也有。记得有一次,我拎着两瓶酒去看他,当时他仍在原小学任教,我俩就在走廊过道里摆一张小桌,面对面干了一瓶,双方已有三分醉意。中途,住在学校旁边的另一位学生也来看他,看模样应低我几届,又把老师和我拉到他家去喝了一通,一直吃喝到深夜。我回不了家,陈老师临时在学校找了一个空床铺,让我睡一宿。那晚,老师明显喝醉了,在我面前也不避嫌,掏心窝地讲了大半晚上他家里的糟心事。讲到难处,他竟流泪哽噎,假如不顾忌我是他的学生,大概会痛哭流涕。唉,我也醉得头痛欲裂,自顾不暇,哪有力气劝慰他呢!我心想,也不知他熬过多少寂寞,独自哭过多少次,那一晚上的尴尬和惶然让我印象深刻。这事在当时无形中破坏了他家庭在我心中的和美幸福形象,也略略拉低了我对他的好评。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人生艰难的道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乡村教师微薄的收入,如何抵挡得住外面花花世界的物欲横流呢?一个人养活全家四口,又怎么能错怪他呢?不管怎么说,他把心都掏给我看了,没把我当学生,而是当成了可以倾诉的朋友,我又有何理由去因此贬损对他的敬爱之情呢?那时,我每年暑假和寒假必定要去拜访一次老师,那怕就坐一分钟,见一面,心里都暖洋洋地快乐,师生情谊是如此纯净美好啊!没过几年,听说老师退休了,搬到衡阳市区与儿女相邻而居,我们联系就少得可怜了。
我始终挂念着他,手机里一直存着他弃用的联系方式,始终觉得他是我混沌少年时的一盏灯,是故乡那片绿色中的一点红,一直照亮着我的内心。父亲说,他家里遭了大变故,儿子工作上碰到大麻烦,大概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母亲说,他患有糖尿病,最先听说脚趾头坏死了一个,人暴瘦,近来只能长期躺在床上。我说,坐轮椅拄拐不行么?母亲回答:不行了哟,要行,那就不用卧床了。听你姑姑讲,还发现什么癌,也不知是真是假,怕是……
正好我大妹在家,开车和我父母当即去衡阳探望。父亲带去两只老母鸡,到了衡阳,打开后备箱,发现一只活蹦乱跳,另一只竟咽了气,一摸肉还温软,师母也不嫌弃,宰了放血,现炒了。假如当时有视频电话,我肯定没有勇气接听,一是心怀久未探望的愧疚,二是无法面对病倒在床的老师,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必须亲自去看望。上次回家,终于成行,顺路捎上另一家亲戚刚摘的西瓜、辣椒和蔬菜。在电梯里,我的心咚咚咚跳得厉害,我见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如此的心慌。师母打开房门,我见到了老师。他侧身向里裹着一条灰色的薄毯子,听见我进来,转身平躺,一边唤着我的名字,一边掀开毯子,挣扎着想起来,但仍是徒劳,只能向我伸出一双飞鸟一样的大手,我赶紧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师母恻然说,你看看他,刚才背着我们在哭哟。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跟老师闲话。他说的一句话很让我伤感,他摇着我的手说:“我一个小学老师,教了你几句书,何德何能让你们记挂那么多年!”我心里感慨万千,诚恳地说:“老师,您书教得好,为人好,让人终生受益。”他的瘦让我触目惊心,特别是长长的手臂和腿骨完全被抽空,只剩一层薄而皱的皮肤包裹着,仿佛几根骨头摊摆在床上,骨关节处不是突出,反是断裂般的凹陷。骨与骨之间似乎正在失去密切联系,抬手时,一根筋络像一条线撑拉起皮肤的帐篷,腹部薄平如纸,呈一片灰白。我示意他不要起来,平躺就好。尚好的是,他脸上还有些肉,仍泛红润,眼光有神,言语流畅,瘦下去的是身体,脑子还好用。我只能问问他看病医保拿药之类的琐事,也介绍自己的近况,实在不忍心再勾起往事的回忆,那些美好的往事太过精彩,似乎离眼前的情境越来越遥远,一想便涌起一股酸楚。
我要走了。当我离开老师房间时,转身出来,顿觉此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好像身后他的目光如同一丝看不见的羁绊,我走到客厅又猛然折返回去,再一次紧握他的双手,动情地跟他告别。我真不知道,这一握会不会是最后一握?
前一段,听说老师身体大有好转,竟然能下地略为走动,还回乡下参加他母亲九十寿诞。我心里真为他高兴,希望他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