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松生

　　1988年高考，我落榜了。落榜了就落榜了，恼火的是，离取录线就差一分！

　　我娘得到这个消息，一连在我面前念经般唠叨了三次，“徕几，你咋不多考一分啰……”在我娘看来，这能多考出来的一分，就像她随手从地里多拔出一个萝卜一样轻轻松松。我不想和我娘作徒劳的解释。

　　我爹倒没说什么。他从田里一爬上来，就一言不发，连抽了三袋烟。第三袋烟抽完，我爹看起来心里就有了决定，他用烟竿重重地敲了敲板凳，斩钉截铁地向我抛出了三个字：“去复读！”

　　“我不复读了！”我的回答和我爹的语气一样掷地有声。有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我早想好了，没考上就到深圳打工去。前些时候，堂兄二贵哥还和我通信说，万一我没考上，就跟他到电子厂去当学徒，一个月少说也有千儿八百块钱的工资。

　　我娘急了，反反复复做着我去复读的工作，但这没用，决定还得我爹来作。我爹又沉默了，他又装上了一袋烟。这情形若在以前，我爹的耳括子早抽在我脸上了，脾气上来了还会对我拳脚相加。可现在他能这么做吗，他还能打得过我吗？况且我爹也明白，我和他一样倔脾气，单凭武力解决问题是不太现实了。

　　第二天，我爹递给我一把锄头，说，赶上农忙，这段时间正好帮着家里干农话搞“双抢”。我无所谓，正好一肚子气力没地方发泄。收禾、插田、除草、洒肥料……早出晚归，日晒雨淋，样样农活我都没落下。我爹的伎俩很明显，要让繁重的体力活压垮我的意志，然后他就趁机搬出他那套常挂在嘴边的理论：农民不好当吧？还是考上大学吃国家粮强吧？但这有用吗，我会低头吗？我已盘算好了，等农忙一过，田里插下去的晚稻禾苗一转青，我就要去深圳闯天下了。

　　田里的农活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爹终于给我放了几天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的“假”了，他也正好利用这几天空闲出趟远门、办点事。几天后的傍晚时分，我爹冒雨从外面赶了回来。滂沱大雨把我爹淋成了落汤鸡，蓬乱的头发变得滑稽、好笑，可我爹脸色却格外的亮堂，像是从外面得了笔意外之财回来。

　　我爹回来了，我得向他摊牌、辞行去深圳了。

　　我娘也急，她的意思是，眼看就要开学了，儿子是去是留，一家人是得坐下来作个决定了。

　　“想好了吗？是去复读，还是去深圳？”我爹的问话，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想好了，去深圳！”我的态度不容置疑。

　　“你知道我这几天去哪了吗？我去了深圳，还到了二贵的电子厂，二贵还给你写了封信，你先看看吧。”我爹把二贵的信递给了我。

　　信上是二贵漂亮的正楷字，这字迹我太熟悉了。二贵在信中说：云飞弟，你还是别来深圳了。最近厂里效益急剧下滑，工资都发不出了，很多员工都辞职了，我也准备离开厂子。深圳不好呆，招工动不动就要大学学历，哥现在也好后悔，当年如复读考上大学的话，我就能在这里当高管、拿高薪。你可千万别走我的老路呀！你学习基础好，再复读一年，努把力，一定能考个好大学，有个好未来……

　　我爹又在一旁继续趁热打铁：二贵在深圳打工，也是遭了大罪啰！住的是像狗窝样的临时工棚，吃的是上顿留下来的冷菜剩饭，晚上蚊叮虫咬，白天连轴转，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啊！

　　我完全懵了，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屋外的雨忽大忽小，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娘默默地帮我打点行装，我步履坚定地迈进了常宁二中，投入到“高四”紧张的复读当中。

　　第二年暑假，当湖南师大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时，二贵哥也特地从深圳赶回来祝贺。我把二贵哥拉到一旁问长问短，还特意问了他写信鼓励我复读的事。二贵哥一脸茫然，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去上大学那天，我爹我娘执意要送我上火车。火车徐徐启动，月台上，我爹我娘蹒跚的身形一点一点模糊，我从衣袋里拿出了那封他们“伪造”的信，一句一句读着他们的爱的“谎言”。

　　读着、读着，我眼里就有了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