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那辆水红色的小摩托悄无声息地停在“夏村小筑”白色的大门口,桑树上的知了也稍停了一秒。
但随着一丝热风拂过,散在高枝密叶里的知了又继续众口一词地发出阵阵电流般的齐鸣。皱着眉,探着头,那个垫着脚坐在水红小摩托上的男人一遍遍往白色大门内张望,好似他揣了一颗比这蝉鸣还要聒噪的心,坐立不安。
此时,村里的玉婆婆举着两把沾了露水的长豆角,一瘸一拐地路过,顺道打量着男人,笑道:“嘻嘻,太阳还冒晒到壁头上,夏妹子屋里客来得好早啊!”
玉婆婆差点就要走过去了。可男人闻声回头的那一下,还是把她惊住了:“水生?”
男人好像知道玉婆婆说的是谁,头一低,躲开玉婆婆惊奇又迟疑的目光。
“水生……是水生!”玉婆婆凑上去左瞧右看,好似认出了男人,并一把抓紧男人衣服前襟,大声叫唤着男人的名字。
“水生?”正在白色大门内院子里浇花的夏天听见响动,水管一放,就跑了出来,正看见玉婆婆与那男人在拉扯。可与那男人一照面,夏天也愣住了。
今天是夏村的好日子,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夏村籍高考上榜子弟都要回来祭祖,村里的教育基金会还要给每个上榜子弟发点小小奖金,还要在祠堂里开20多桌席面。男人回夏村就是为这事,他的儿子今年也考上了大学。
夏天早就从“乡里乡亲夏村群”里知道了这么回事,可玉婆婆不知道啊。玉婆婆是五保户,年纪大了,也没有手机。她的世界就是与“夏村小筑”为邻的那三间小屋。早上,玉婆婆走出她的小屋,隔着半人高的石头围墙与隔壁院子里浇花的夏天说说话。到了晚上,“夏村小筑”的宾客还未散去,室内张起灯来,有细碎的吉他声,院子渐渐被包裹进黑暗里。只有那些花花草草里,有几盏驱蚊香,有时亮一下,有时升起烟雾绕几绕,就跟沉睡的玉婆婆一样,辗转一下,抬抬眼皮,又沉睡过去。
眼前的一切,来得这么真实,夏天也没有想到。男人黑且瘦,还有了看上去更增长年纪的胡须,好像因为来得匆忙,长西裤下面穿着一双沾着泥的夹板拖鞋。那辆水红色的摩托车,又是谁的?
夏天还来不及细想,玉婆婆却已陷入一种迷狂。玉婆婆把手里的长豆角往腋下一夹,另一只手拽住男人,要男人跟她回家。“玉婆婆!玉婆婆!”夏天慌得拉住玉婆婆,又赶紧扶住一趔趄的玉婆婆,告诉她:“他不是水生!他不是水生!”
“不是水生?!”玉婆婆今天跟平日里不一样,她又一次嘻嘻笑出了声,却笑得那么凄然,她打量着男人道:“你不是水生?那你是谁?”
祠堂里酒席上头碗的鞭炮已经响过了,玉婆婆也终于在这边“夏村小筑”安静地坐下了。男人先过去祠堂,他要跟儿子一起吃酒席。夏天不放心玉婆婆,怕她望见田边大路上车来人往、彩旗飞扬的热闹,将她安顿在水吧旁的沙发上,还将珠帘放下。下午有一个女性读书会,晚上有个亲子局的预约,夏天得布置一下。
中午晚些时候,夏天去祠堂厨房给玉婆婆盛了点饭菜过来,陪着玉婆婆稍稍吃了点。玉婆婆吃不下,夏天就给玉婆婆泡了杯蜂蜜水。下午,玉婆婆跟着夏天,在沙发上听那些女人开会,听她们说了好一会话。除了提了一些外国人的名字,就是谈生育和婚姻。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刚聊起“乡村女性”,又说了两个字——“譬如”,就被其他人打断了。听她们说话听得有些累了,玉婆婆就被夏天送回家里。
玉婆婆的房子里幽凉幽凉的,好像住在竹林里一样。可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堵石头墙。进门厅房里,就挂着老式的相框。夏天进屋时,当着玉婆婆的面,只瞥了一眼。安顿完玉婆婆躺下后,夏天还是叹了口气,站在相框下,仰头看了好久。
相框里有年轻时的玉婆婆,玉婆婆的丈夫夏爹爹。那个站在玉婆婆与夏爹爹中间的,系着红领巾的,穿着蓝色白边运动服的男孩,就是他们的儿子夏水生。看到水生咧着嘴在镜框里笑的样子,夏天却总觉得或许水生还活在世界某一个地方。
轻掩好玉婆婆家的门,回到“夏村小筑”时,男人已经在吧台坐了一阵了。
就像对待每一位来到她的吧台小坐的客人一样,夏天洗过手后,问:“喝点什么?”
“我不会喝这些东西。”男人抬头望望吧台后的那些瓶瓶罐罐,摊了摊手说。夏天想想,给男人盛了杯柠檬水。自己则端了杯热茶,坐在里面。他们就是聊离开学校、离开村子后都做了什么。
“我先是去了厚街的鞋厂。”男人提到自己初中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及生活。“那年,躲在被窝里用随身听听《我不想说》《轻轻地告诉你》,觉得惊为天人,好甜啊。”回忆起自己的第一次,男人露出了笑容。“嗯。”夏天点点头,她知道男人刚才说的歌曲里有一首歌是写南中国的一部现实主义电视剧《外来妹》的主题曲,但她是读大学后才知道的。
“你为什么把名字改了?不叫美凤了?”男人突然问。“我复读时改的名字。”夏天也聊起了自己后来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国家不包分配了,得自己找工作,她在乡村小学呆了好几年。听到这个回答后,男人又呵呵笑了起来,厚大的手掌轻轻抚拍了一下桌面:“夏天,小天,好像港台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名字。好听!好听!”
男人咧嘴一笑的样子,复制了他们家族的遗传。乐天,健忘,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夏天下意识拉出抽屉,看了看抽屉里的镜子,看到镜子里自己也有这样的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笑起来,也会有个小涡。
然后聊到近况。男人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手机,调侃自己:“为了让孩子在县城重点中学读书,我手机都是用我老婆剩下的,家庭地位可想而知。”说完,又自顾自地笑出一个笑涡。夏天也轻声笑了起来。
最后,男人下了椅子,跺了跺脚,整了整笔挺的西裤,跟夏天告别:“微信也留了,以后有空一起玩。”他已经换上他的皮鞋,踩着那辆水红摩托车时,显得更加潇洒,还不忘最后调侃一下自己:“连这辆女式摩托都是我老婆的!”夏天笑着点点头,跟他挥手道别。
晚上的亲子局预约时间快到了,夏天抱着抱枕窝在帘子后的沙发里,小憩一刻。可好多问题在夏天的头脑里都冒了出来:竟然没有聊到水生?我们有20年没有见面了,难道我们不应该聊到水生吗?
晚上打烊后,夏天在后面的房间洗完澡关灯睡下时,手机微信上突然接到一张图,是男人发来的。图片是一张模糊的合影,两个刚进城的少年,穿着新买的时髦的衣服,有着相似的笑容。他们一个把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提着照相馆里提供的花篮。微信对话框里紧接着冒出一行字:“这是水生和我唯一一张合影。”
见夏天一直没有回复,男人的微信不再有声响,就像没有开灯的房间一样,停留在一片沉寂里。夏天知道,她只是假装睡着了。明天,明天应该醒。明天,才回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