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福顺
娘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21年12月3日清晨6:46,享年87岁。
我心里固执地认为,娘从未离开过我,老感觉娘坐在家门口某个地方等着我归来,也许是心里抗拒接受娘离世的事实。
娘走后个把月,一天下午五点多,天色尚早,我经过娘所住街区,隐约发现娘的身影。
平日里天气好,娘拄着手杖,坐在附近药店临街大玻璃橱窗边沿,一边与人聊天,一边漫不经意看着人来人往的街景。像往常一样,我会径直走到娘面前叫一声“娘老子”,便搀扶老人家起来缓缓往家走。可是,那—刻,堵在嘴里的一声“娘老子”怎么也没能叫出来。盯着近在咫尺拄着手杖、慈祥如母的一位老人,我愣在那里,仿佛被定格在凝固了的时空画面。为了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掉下来,我扭头迅速逃离。
父母在,人生尚知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把人一生比作“圆规”,生命过程只不过画了一个圆,从起点又回到原点。
落叶归根,是人生最好归宿!阔别多年的老家,娘是既熟悉又陌生。渣江诗波方老屋与白马作志塘,两地相隔5里,娘生于斯,长于斯,87年之后,魂归故里,与相隔24年的父亲不期而归,墓庐为邻,生死相伴。
母爱给予了我们兄弟姐妹人生最温馨、最美好的成长时光。
1997年7月6日,端午节前,父亲高血压突发,意外去世。
那年34岁的我,遭遇父亲突如其来的离世,陷入深深自责和后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在时,我没能用心去陪伴过,哪怕是面对面相处聊天或是留下一次父子旅游的美好时光,也没有,只留下人生永远的遗憾与深深的内疚!从此,我发誓要好好陪伴娘晚年。
娘姓张名传玉,没念过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娘在农村扫盲班学习,积极投入新中国建设,修建水库河坝,参加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担任村妇女主任。
1951年,父母结婚成家。1953年,21岁身体单薄的父亲瞒着兄嫂和母亲,参加志愿军,赴朝鲜抗美援朝。朝鲜停战,父亲调防福建。与战争和死亡擦身而过,当兵的人更珍惜生命和生活。那个年代,家庭生育五六个孩子较为普遍。
1956年11月,20岁的娘当选全国军属劳动积极分子湖南省代表,赴北京参加盛大典礼。那一年,娘登上了人生顶峰,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摄影留念。
次年,娘开始了她艰难而又动荡不安的随军生活。大姐1959年出生之前,娘痛失过一个幼子。到1975年小弟出生,娘辛劳抚养6个儿女,耗尽了整个青春,一生含辛茹苦。
纸短情长,父爱如山,母恩似海。我们兄弟姐妹,出生间隔两三年,娘千辛万苦把儿女哺育成人。生育、繁忙的家务以及父亲频繁调动工作,让娘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
记忆里,娘总是药罐子不离身,家里空气中时常弥漫着中药味。
1979年10月,父亲从江西复员,回到阔别26年的家乡。1982年夏,娘作出一个决定:申领个体工商营业执照。
一次,娘叫上我帮忙去县棉麻土产公司仓库提葵花籽,往回走的泥巴路坑坑洼洼,板车拉上满满几袋葵花籽。娘用绳索捆紧后,我抢先抓住车把,起身往前拉,用尽全力也没拉动几步。娘不由分说夺回车把,在经过一个土坑时,板车连人带货翻倒路边,车把重重压在娘身上。我能从娘竭力掩饰疼痛的面部表情,感受到常人难以忍受的那种痛!娘忍痛负重前行的背影,成为了我成长中克服困难、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
寒风中,娘用军用绑带背着襁褓中的小妹,在砖瓦厂卸砖的模样,酷日下,娘无暇顾及一边熟睡的幼弟,在城关镇车木厂车木料的情景,成了我童年、少年抹不去的记忆。可想而知,娘瘦弱的身躯承受了多么重的生活压力呀!娘七十五岁时做了胆囊切除手术,那是老人家常年早出晚归、生意忙碌有一餐没一顿熬出来的病。娘身体日见衰老,各种慢性病缠身,可以想象,娘弱小的身躯承受了多么痛苦的疾病折磨呀!
世上多少娘,在儿女眼皮底下,不经意间青丝变白发、悄无声息地老去。
娘年迈时,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特别是病重期间,由我们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娘虽然八十多岁,头脑和记忆格外清晰,我们与娘聊家常,老人家会记起童年、青年、中年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聊到年轻时,随军后生儿育女那段艰辛而又美好的时光,老人家一脸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父亲观看电视直播,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兴致勃勃地随着升旗仪式奏响的国歌旋律打起了激昂有力的拍子,激情亢奋地唱起了国歌,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父亲最高兴、最潇洒的样子。父亲在世时,看得最多的电视节目是《海峡两岸》。我惊奇地发现,娘经常打开电视准时收看台海时事,也许是因为她年轻时跟父亲随军驻扎过福建前线,所以才特别偏爱关注台海局势。我明白娘的心迹:除了盼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外,都是对在福建曾经经历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一种回味和留恋。福建,那是父母曾经用青春奋斗洒过热血的地方!
我上学时,不管在外面受到怎样的欺负和委屈,只要回到家,回到娘身边,心里就踏实了很多。成年后,融入社会,无论遇到怎样的不公和困难,只要一回到娘身边,内心深处就风平浪静,全身充满了力量和信心。人到中年,生活不易,生儿育女,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失败和磨难,只要回到娘身边,一切不开心就如烟消云散,变得心情开朗。娘就像是一泓温暖的源泉,永远给予我们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力量和勇气。
值得一提的是,在娘有生之年,我们帮老人家实现了三个心愿。第一个,陪娘去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圆了她48年后再上北京梦;第二个,2017年7月,陪娘回到阔别38年的江西南城县武装部,与原部队家属院姐妹见面团聚;第三个,在侄子方裕增帮助下,全网寻找到1956年11月娘赴北京参加全国军属劳动积极分子大会,得到党和国家领导接见的珍贵资料和照片(原资料在一场火灾中烧毁)。娘拿着来之不易的珍贵资料,翻到大会全体人员纪念照,开心得像年轻了十岁。听娘说,在大会期间,她还结识了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罗盛教、邱少云等众多烈士的父亲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