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海艳
人的一生里的很多事情一旦成了过去式,便总会有很多回忆黏上你,哪怕是丑事恶事,事过境迁了,改过自新了,也会有泉水一样的东西,汩汩地从你的思想深处冒出,滋润一片土一粒种子,长出新的芽儿叶儿花儿果儿。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回到村里,沉重且脏兮兮的劳作让前途比黑锅灰还要暗黑。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你:上天不行,下地不得,唯有在刀尖上痛并熬着。
一日出工,在队长敲响铁片钟后,大家拿的拿铁锄、挑的挑畚箕,又到禾场上集合。队长满是关怀地冲我走了过来,说,手上打血泡了吧,拿笔的手突然拿锄头都会的,记工员干不?每月补你一百分!
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的脑海里一下就闪出了算半劳力的我早、上、下全勤也不过一百五十分,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但事后发现,这并不是件轻松的活,现在回忆很愉快,那时其实一般般。
首先,记工分靠嗓子喊,往往喊痛了嗓子才能把大家喊个听见,人到齐更需要七等八等,即便如此,来的人也还是拉羊屎一样,东一个西一个的,稀稀拉拉。整个一队人的工分,记下来没两三个小时不行,至少在时间上就不比干一下午的农活时间短多少了。
更有甚者,记错了,记漏了,还得挨骂,甚至引起吵架。记得有次,有人记工分时没来,我就随便问了大家,有没有谁见到某某某出工了,当时至少两人说没见着,我便在当日的一栏里打了叉记了0分。第二天晚上,那人来了,当发现记分簿上自己的前一天工分为零,不由分说地一掌拍在桌上,指着我的鼻梁骨就呵斥:队长派我去大队开会,难道不算工吗?
正当我也要起高腔与那人对干时,队长来了。他说,情况属实,并赶忙承认他一时忘了,是自己的错,才把事情平息了。但这事对我后来如何记好工分产生的影响巨大。
我找到了队长,对队长说,我想改进一下记工分的模式。队长说,怎么改呢?我便一二三四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队长当即表扬肯定了我,还说,好,很好,就按你的想法办!
于是,第二晚记工分之前,我把自己改进的记工分流程以文字的形式宣读并张榜出来。其主要内容有四点:一、时间为每晚的20点到22点,不得缺席,不得迟到;二、不准请人传话代记工分,否则,漏记错记后果自负;三、记工时直呼其名,娘娘婶婶伯伯叔叔易造成混听;四、加工分减工分由队长决定,记工后不再更改。
尤其是第四点,队长特别赞赏,很多出工不出力的人,或者故意迟到早退的人,都一改恶习了。
但没多久,嘲弄我的人便接踵而至,因为我不熟练算盘,一般的加法,还没有把课堂上学的全退给老师,但减法和乘除法就口诀都不会背了。后果是,我的记工守则居然遭到了抵制,他们的理由是我没什么了不起,不会武功还想当武大王,怎么可能呢?还是队长好,他再次找到我,并安慰我说,不怕,跟我学,保你一个月就会,你就是我们队上的秀才。
队长居然要我跟也学珠算,我很是惊讶,因为我听人说过,记工簿上的字,他可是没几个认得出来,能认得出来的还是扫盲班上扫出来的。之所以大家选他,是因为队长是单身工,他所有的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所有的精力都可以用到队上。后来证明也确实是这样,所以才个个信服他,年年改选,年年是他。后来干脆选都不选了,反正也没有工分补助,还得带头干苦活脏活累话,谁愿意啊?队长看出了我的惊讶,说,我跟书记学的呢,我怕大家乱算工分蒙我。我终于想起了他每晚带在手中的算盘,原以为只是好玩呢。
我确实也只是跟队长学了一个月,珠算加减乘除便基本上会了。接下来又遇到了新问题,就是出工的一些项目不知怎么写了。比方,积肥挖的坑,种豆挖的坑,土话叫打凼,我是从上一记工员那里知道写法的。比方,插秧叫莳田,锄草叫抓田,施肥叫淋淤。后来,我一概改成了普通话,就保留了抓田的土话,因为土里的活也有锄草,那么就容易混淆了。而且我自认为这抓田的说法特有韵味,田长草了,痒呢,抓抓,不长草了,便安心长谷子了。村长又表扬我,还是喝墨水好,并说,要先培养我当会计,再让位让我当队长。我只是心里笑,本想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但又想如今麻雀都不是,还志什么志呢?我记工看中的是有一百分补助,不然呢,只怕再请我记工都不会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加快了我要成为“鸿鹄”的节奏。
那日犁田,掌犁的在完工后,按往常都是要把牛赶往鱼塘洗个澡的,但那日,掌犁的没有,并任由牛自个儿回了牛栏。犁了一天的田,回栏的牛是能得到薯藤吃的,但这回,牛栏里空空如也,有的只是牛前一天拉出来的消耗品。直到天黑,辛苦了一天的牛,肚子还是呱呱地叫。半夜,估计牛忍无可忍,自个儿上山了。牛就这样越走离队越远,入深山越深。
直到第二天再来牵牛耕田,人们才发现牛不见了。队上耕牛本就只有三头,很吃紧,这走失一头,就只能依靠更多的人工拉犁了。队长便停工一天,让全队人上山找牛,遍地问牛,不见牛踪。第二天又找了一天,范围扩大到十公里,但还是一无所获。第三天记工分,队上人哗然了,一致要求扣罚当天犁田人一年的工分。工分可是保活命的呀,犁田人嚎啕大哭。队长心软了,说,扣罚肯定是要扣罚的,不然不长记性,但人家老婆还有病呢,再说他平时出工也从不偷奸耍滑,就扣我一年工分吧,我也有责任,我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几乎所有前来记工分的人面面相觑。也有人担心说,反正有你队长顶,再掉呢?队长说,不会了,我一定会天天查栏。
这事,一般人过了也就过了,但我过不了,就像火烧过留下的疤,死死地烙在了我的心里。我屈指一算,记工分补助一百分共一千二百分,全年一天不病不休共一千八百分,全年总计三千分,按上年三毛钱十分工计收入,得九十块钱,如此收入!怪耕牛负气出走上山吃草吗?
所以,几乎耕牛出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寻思:我是不是也应当出走了?
恰好在这个冬天,征兵的来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队长。队长先是惋惜地长叹了声,接着说,大有作为的天地只能收入三毛钱一个工,耕牛都嫌了呢。去吧,我跟民兵营长说一声,给你报名。
就这样,十八岁的那个冬天,我终于穿上了绿军装,别了家,别了生产队,成了一名军人。
如今想来,我除了感谢队长的种种关照,还非常感谢那头负气出走自己上山寻草吃的耕牛,要是没有它的勇气鼓励我,兴许后来我还真接了生产队长的班,因为那时我已对会计很感兴趣了,并想,一步步来,到大队去当个有头衔的官儿也不是不可能的,什么鸿鹄之志?首要的是活命啊!
那一段记工员生活,确确实实成了我最值得回味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