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晓

　　哞哞！哞哞！……

　　1984年，在那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的家乡祁东县白地市镇元木冲村何家湾生产队，在罗头冲田野垅坑里，一到夜幕降临，总会传来人、牛相间的哞哞声。这个时候，正是仲春人归家、畜返栏之际。处在湘桂铁路和322国道之间，那悠扬空旷的哞哞声，先是父亲在唤牛牧归，接着是耕田上岸、吃饱嫩草往牛栏方向跑的牛之回应声。

　　如今，39个年头过去了，记忆犹存，历久弥新。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农业生产责任制即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的第3年。那年头，田到户了，耕牛减少了，塘随田走，旱土“四分五裂”，山林也“分崩瓦解”了。这年，也是我中学毕业回到农村耕田种地的第一年。老实巴交的爸爸，从常宁水口山矿务局精减下放，打道回府到农村当农民，干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来。

　　农村改革联产到户，农民观念逐渐转变，生产队里一些富足劳动力挑箩肩担“小卖小买”，腰包慢慢在鼓起来。可是，生产队里那头能挑大任的母牛，被父老乡亲不看重了，认为一年到头轮流放牧时间长，发挥耕田时间短，你推我辞不愿牧养。不到一个月，老母牛瘦了病了。这时，父亲站出来，毛遂自荐当上了“牛倌”，还收获了一个特殊的“政策”：谁养母牛，生下的牛仔就归谁，不过，牛崽一岁后，母牛交队里处理。

　　为了母牛“膘肥体壮”，父亲把队里订的《湖南科技报》当养牛的指导老师，不到3个月，母牛壮实了。可是，不久，怀上的牛崽流产了。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积雪数日不化。父亲把牛栏盖得严严实实，把干软的稻草铺放在牛栏里，还用家里育秧的薄膜，挡住牛栏所有漏风洞。正月里，院子里的人都在走亲访友欢度春节，而我的父亲把自己搬到牛栏隔壁的小屋里住，煮“营养餐”给母牛吃。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为了照顾身孕的母牛，还患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

　　俗话说，“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开春不误农事。父亲竟从舅舅家租来一头牛，抢在春雷巨响之际，为本组乡亲们犁铧一丘丘稻田。早春之际，水冷刺骨，看到父亲脚上红一块紫一块，我不禁感慨劳动者的伟大与无私。一天劳作疲惫的父亲，晚上还要住在牛栏边，观察那头母牛什么时候产崽。有一天深夜，父亲把周兽医请来，辅助产崽。

　　“你们去看，我家产了，我家产了，是个牛牯子！”那是1985年6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养的母牛产崽了，几乎带着劳动者的胜利喜悦，在全生产队里奔走相告。

　　“哞哞……哞哞……”1986年春耕时节，那头母牛下田代耕了。牛崽耕在后面，尾巴在不停地摇摆着，那成群结队的八哥喜鹊，在田间地头，不断地跃起，不时地叽叽喳喳。我的云英妹妹，一个未婚女子，在父亲的传帮带教下，竟扬鞭奋蹄，为组里（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农田耕翻犁整。起初，妹妹不愿学耕田，而父亲却说：“女子会耕田，男子会赚钱，成家立业快，幸福乐无边。”真的，我的妹妹在20岁时找到了一个勤俭能干的如意郎君。

　　父亲是一头牛。1987年，正是人间芳菲四月天，父亲许诺为了张家院子用一天时间犁完那4亩深泥田，可没想到，剩下2分田时，牛牯左后脚被碎玻璃划破，鲜血直流。父亲牵着牛上岸，快速处理伤口，让我在铁路边放牧。那时，我目睹父亲哭了。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证伟大父亲因牛受伤流下了泪水。为了许下的承诺，父亲像牛一样，用锄铲把剩下的2分田翻耕转来了。

　　父亲像一头牛。1988年11月，家里那头牛牯竟在一夜之间逃栏了，急得一家人团团转。怎么办呢？全家8口人“总动员”，动用院子叔侄5人，分头到周边村组找牛。我与父亲沿着清晰可辨的牛脚印，翻山越岭，逢田过田，蹚水过水，奇迹般地在今祁阳市文富市镇官山坪村农科所稻田里看到正在斗架的自家耕牛。耳红角响的两头牛，在泥泞不堪的田中斗得“焦头烂额”。父亲和我找来长长的竹竿，捆上干稻草，点燃火把，科学灵活地把两只牛烧开了。我牵回伤痕累累的牛牯，而我的父亲却在返回途中，清点自家牛损坏的庄稼作物，一面赔不是，一面给予经济赔偿。记得，那时那刻，辛勤乐观的父亲，在一道夕阳下，拖着缓缓的步子，拉长声音唱自己最爱唱的《沙家浜》。

　　父亲最擅长言传身教。我的大哥均匀继承父亲的竹篾工匠后，又学会了耕田种田。我的弟弟又荣，在刚满18岁时，被父亲收为“学徒”，不到一个月，掌握了犁田技术，为十里八乡粮农服务，一季农事可为家里挣回近千元收入。1991年冬季征兵时，弟弟响应祖国号召，应征入伍参军，父亲牵着那头牛，一路叮嘱一路唠叨，足足送了弟弟一程又一程。辞别时，弟弟抚摸着那头牛。牛牯很通人性，竟然发出“哞哞——哞哞”的声音，以示欢送。很快，我家被挂上了“光荣之家”牌匾。

　　30多年风雨轮回，30多年星辰如昨。如今，一些乡村的“哞哞”声，渐渐远逝。然而，无论世事如何易改，在我灵魂深处里，父亲似牛如马的黄土本色，还有那根植原野的乡土情结，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