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辉
走过田间地头,我总觉得,稗子要和我说话。
初春里,风轻雨润,稗子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秧田里。这个可能是稻子的祖先,因为产量低、吸收养分又厉害,而被视为稻田里的杂草的植物——它们躲过了农民目光如炬的千挑万选,与稻种们一同挤身在一排排齐整好看的秧田里,坦然得很。风里一次次地飘过它们的窃笑,我一次次地从秧田边走过,但我根本就没听到,更没能听懂。
风拂田野,万物欣荣。秧田里不久就是一派葱绿,秧田里的秧苗和稗子是那样的鲜嫩欲滴。它们一样的嫩绿,一样的纤细。它们从不计较谁的身上多几滴清露,谁的脸上少了几抹晨曦,时间让它们一天天亲密无间。它们的面貌那样的别无二致,就算是最精明的庄稼能手,也无法捕捉到稗子们夹杂在秧苗里的一丝一毫的破绽。风吹过来,它们的笑声于是越来越放肆和响亮。
稗子们不知道的是,就算有那么多秧苗齐心协力地混淆着人们的视听,它们也是很危险的呀。这不,有一些稗子已经悄悄伸长了脖颈,它们起初只探出一点点头来,高过秧苗们一点点。并没有什么的呀!它们互相望了望,顺带来了几次故作夸张的挤眉弄眼。并没有什么的呀!它们不断地喃喃自语,并把脖颈伸得更高了。
春风吹,百花香。春天里热闹的事情太多了,桃花开了开梨花,小鸡孵了孵鸭蛋。我都好久没想起秧田了,再次经过的时候,我的目光里有了更多的惊讶。我的目光从秧田东边看过来,又从西边看过去,然后,停在那一棵一棵高出很多的稗子们身上。风吹过来,它们舞动得东倒西歪的,它们舞动得猎猎作响的。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它们似乎要和我说话,但我看不懂也听不懂,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端午过后,插秧种豆。端午节一过,秧田里开始热闹起来了。清水碧波的秧田里映照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庞,阳光均匀地落在一排排认真的身影上。一棵一棵的稗子被揪出来,被扯秧的人在水里划过几下后一把把地用力丢出了水田外。它们中有的被重重地丢到田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有的被丢到坡地的灌木上,晕乎乎地挂在上面,奄奄一息。秧田里剩下的稗子们开始紧张起来,它们在有一阵没一阵的风里瑟瑟发抖。
当然,不是所有的稗子都会被扯出来,得看它们遇上了什么样的扯秧人。比如我,从来就没在秧田里分出哪怕一根稗子来!
许多的稗子在秧田里衣食无忧地过了一段童真的岁月后,被连根拔起,奔向了田间外的枯亡之路。更多的稗子混迹在秧苗里,转战到了其他的田间,开始了更广阔的生长之旅。
稗子啊,真是一些一点不知道收敛的家伙。大难不死,移到田里,它们又开始跟秧苗争肥争水争养分,这几乎是所有稗子的德性。它们使劲地长,近乎疯狂地长。放眼望去,那些粗枝大叶高高在上的就是它们。
那段时间里,每次我放学回来,来到田间,总能看到一棵棵枯萎了的稗子双目紧闭,躺在荒地上,石头上,沙土上。我轻轻地捧起一把稗子,静静地审视着它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是秋天还没到来,它们就要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了。它们会有多么的留恋啊!我记得李八奶奶临死前一遍遍地无力地呼唤着,孩子啊,我还不想死去啊,我不想死啊!李八奶奶眼神里最后的那一瞥,让我一瞬间读懂了生的可贵和死的无奈。我分明感觉到手里的稗子在微微颤抖。
稗子啊,我亲爱的稗子,我该怎么帮你们才好呢?
放眼望去,但见禾苗青青,稗子憔悴。天空低垂,整个大地一片苍茫。我不由得一声长叹。
我没法走到所有的稗子中去安抚,去聆听它们最后的呐喊。我想一定有很多的稗子就把话语藏在湿湿的泥土里,当我踩进田地里的时候,细泥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脚趾间涌上来,这算不算稗子留在那里的一声声轻轻的叹息?当我漫不经心地从田间经过时,是不是它们将对我说的话留在日渐枯萎的身躯上,与风一同附在我耳边作最后的那份哀婉的唱响?
年复一年,稗子们就这样想和我说话。
年复一年,稗子们就这样没能跟我说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