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老舒,你哪咯早?五更星都还冇落呃,你屋那边怕是天光早些!”
“人老啰,困不着嗒。”
“五十才出头,你就算老嗒?”
“人老了,事做不动,不赶早吗做得完?你老人家还勤快些,我还冇到,两担水就进缸屋嗒!”
冬日一大早,几声狗吠后,就听见母亲和裁缝老舒的说话声。我知道,今天裁缝来家里做上门功夫。老舒手艺精,人又勤快,约定上门做衣服,十有八九,主家尚未开门,他就赶到。我睁开眼,见窗户纸还灰蒙蒙的,便如往日一样,卷拢被子,继续蒙头大睡。
等我起来时,卯时已过。放出埘的鸡群,在屋里屋外转悠等吃,吃过母亲开的谷食,远走高飞,跑到野地里去了。一早嗷嗷闹吃的猪儿,吃过早潲,已躺下来打起呼噜。
我睡眼惺忪迈出门,阶基上的裁剪台上,叠着一堆裁剪好的布料。老舒肩搭软尺,手持米尺、划粉,仍在不停地量划、剪切。见到我,笑着说:“小徕几,快洗脸漱口,就等你量尺码嗒。”打完我的尺码,母亲正好招呼老舒吃早饭。
老舒未带徒弟和帮手,连裁带缝就他一个人。每日工钱一块八毛钱,按两个劳动日报酬上交生产队,剩余的才是自己多得的工资。那时,每户请裁缝做单衣,一般需一两天,如做棉衣棉裤,则要三四日。老舒实诚,虽没做计件包工,却从未有半点磨洋工的念头。裁剪完毕,吃过晌饭,休息片刻,他便急急忙忙坐定缝纫机前。绕好底线,拨动飞轮,踩响缝纫机,纤细如女人的兰花指,灵巧地折叠布边推送布料。当日,三五样成衣,挂上横在阶基的晒衣竿。
掌灯时分,老舒匆匆吃过点心,为防着小孩把玩损坏,他将剪刀、米尺、卷尺、划粉几样家当收拾进提包,准备往五里外的家里赶。白狗爱黏熟人,每次都摇着尾巴,护送老舒到屋场口的堂老树下,轻轻吠叫两声,似在招呼“好走”,才嗅着地面,慢慢回转。
罗木匠年近六十,手艺远近闻名,带着小儿子作徒弟。上阵父子兵,几近包揽两三个村的木工活,待遇跟裁缝师傅一样。每回上门做木工,天尚灰蒙蒙的,两父子就赶到主家屋场。罗师傅习惯用长斧柄勾住工具篮,扛在肩背上,儿子手里拿着长木尺。这架势看似不友好,惹得白狗狂吠好一阵子。我被犬吠惊醒过来,听得屋场最早起的清爹客气地跟罗师傅父子打招呼:“你两爷崽好赶啊,你屋那边硬是天光早些!”罗师傅应是听惯了,嘿嘿笑着不言语。
见我未醒来,母亲借机调侃催促:“日头晒屁股嘚,罗师傅锯都扯起来嗒,喊他锯条戒尺把你扑醒!”延宕许久,我艰难起床,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出来看热闹。
木码和木工凳架在禾堂坪中间,弹好墨线的圆木料,已上架钉牢。罗师傅父子一扯一送,开始呼呼拉大锯。米黄的木屑飞溅,带出一股木香。小鸡以为是撒落的米粒,啄食两下,扫兴地走开。
砌屋做门窗,打制家具,箍桶造盆,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罗师傅父子每日风雨无阻,最早惊醒白狗。若是天已近黑,一条凳脚榫卯不紧实,一个箱笼板子未严丝合缝,他们也要点上煤油灯弄完工。随便吃点点心,肩搭汗湿的澡帕,父子俩翻过屋场后山坳,融入浓浓的夜幕里。
我起床困难,总是狡辩:年长者睡不着才会起得早。母亲不以为然,说,人勤天光早,马勤多吃草。每天大清早,母亲挑完两担水,一边叮叮砰砰弄响锅碗瓢盆,一边有口无心地喊:“还不起头,眼闭哪咯重啊?隔壁天光早些是不?平徕几都捡一箢箕狗屎回来嗒!”
隔壁平徕几大我两岁,远比我懂事,一心为着家里多挣工分。春夏天,我还在朝梦里漂游,他满头露水汗水,一担沉沉的鱼草已挑回屋场。秋冬天,我赖在被窝里安享温暖,他一脸风霜一把鼻涕,二齿耙头扛回捡拾的半箢箕狗屎。
父亲为生产队保管员,负责鱼草、野粪称重记工分,多数时候由我代劳。每次大清早,平徕几隔窗喊称秤,我嘟嘟囔囔,百般不情愿地起来。大冷天,有时披衣出门,草草过秤记账,我又爬进被窝,酣畅淋漓地补个回笼觉。
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最是天光夜黑勤苦忙碌时。为着秧苗避阳保鲜,妇女们打前阵,披星戴月,寅卯时分出工扯秧。夜色朦胧中,人影绰绰,唰唰的薅秧声,咕咕的挏秧声,淹没放肆的蛙鸣虫吟。
晨光熹微,日影瞳瞳,女人们身后,留下一路酒壶样的秧束。收早工回家做饭时,健硕的妇女队长叉腰站在田埂,对着同伴们说:“隔壁六队天光早些,堂客们好舍狠,五更就起来扯秧嗒。我们七队妇女同志们要争气,明日还要起早点!”
青壮劳力担纲“双抢”主力,包揽割禾打稻插秧重活。沐着朝露,顶着烈日,一身泥汗,几无片刻停息。队里劳力少,无奈夜黑就要比别的队晚,挑送完稻谷,又转战夜间撒踩稻草。星月映照,晚风不兴,闷热依旧,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将一束束粗糙的稻草深深踩进泥淖。踏过一丘又一丘,稻叶不停撕割腿脚,痛痒已然麻木。上岸洗脚,腿脚布满密密的血色裂纹,发出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洗澡洗衣,吃罢点心,男男女女聚集禾堂坪歇凉。我仰躺在竹床上,数着星星,向往老舒和罗师傅“天晴不晒,落雨不淋”的手艺活。
我一直想做个屋里天光早些的人,可是,经年累月,世事沧桑,我屋那边依旧没有天光早些,以致碌碌半辈子,确实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