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安宇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二年了,作为大学中文专业毕业且喜舞文弄墨如我者,竟然一直没有只言片语的缅怀,实在非常说不过去!其实不是我不想写,而是母亲仿佛太过平凡,不太好写;又仿佛是母亲太过卑微,没有写的“价值”。
然而,经过将近一纪岁月的沉淀之后,我朝思暮想的母亲的形象日臻“全息立体”,呼之欲出……
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一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重重地压在我们家祖孙三代人头上长达二十多年!
母亲的家庭出身,显然也全面而深刻地影响了父亲的人生。父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凭自己的勤奋努力,刚解放就考进了铁路部门,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我从未见他与母亲红过脸、吵过架。其实父亲脾气还是挺大的,好就好在母亲的脾气实在太好了,终其一生,我没见她与任何人红过脸、吵过架!父亲喜欢喝酒,无论是他在外面与同事、朋友欢聚,还是邀亲友来家做客,母亲总是任劳任怨地做好一切后勤服务工作,使父亲一直都很快乐,尤其是在喝到母亲给他买的好酒之后。父亲很年轻时血压就高,为了既不让父亲摄入过多脂肪,又要让其他家人沾到油腥,在那个凭票证供应物资的年代里,母亲时常通宵排队去买肥瘦适中的猪肉!我从未看见父母亲公开表现过亲昵,更没有看见他们“秀”过恩爱。然而,自从母亲2010年7月16日溘然长逝后,父亲就再也没有真正从忧伤中走出来,直至整整七年多后,他也随母亲而去,绵绵此情才到绝期!
母亲的家庭出身,还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我们子女这一辈。在那个年代,我和姐姐、弟弟三个孩子从来没把在学校里受的委屈告诉过母亲,但母亲似乎对我们在学校里的遭遇洞若观火。于是,她把世上最美好的母爱奉献出来,成为艰难岁月里温暖我们的一缕人性之光!无论手头多么拮据,每天下班回家时,母亲都会买回几颗糖,让我们即使日子再苦也能够品尝到些许生活的甜蜜;为了让我们专注学业,她从未让我们做过任何家务,就连我上大学(就地处我居住的城市)时换下的所有衣服被褥,也是她给我手洗;数九寒冬,母亲总是为孩提时代的我们用体温暖被子;从我记事开始直至中学毕业,无数个酷热难耐的夏夜,当躺在竹床上露天纳凉的我从睡梦中醒来,总能看到母亲还坐在床边为我们不知疲倦地摇着蒲扇……
母亲地主家庭出身这顶“帽子”,在1979年终于被摘掉了!紧接着,第二年我就考上了大学,读高中的弟弟又成了年级第一。母亲别提有多为我兄弟俩骄傲了!这时娭毑因年老体衰已基本上做不了家务了。母亲由此变成了全能型的家务高手,尤其是以前的“短板”——厨艺精进不少,她做的腊八豆和皮蛋至今还是我一些大学同学时常回味的佳肴。
然而好景不长,1985年她退休后没几年,帕金森综合征偏偏落到了她身上。在活动能力因病严重受限的情况下,她仍不听劝阻,一如既往地辛勤操持着家务。终于,在一次晾晒衣服的过程中,她摔成了股骨颈骨折,老年人造成这种后果的摔跤通常就是“人生的最后一跤”。其实及时做手术也是有很大可能慢慢康复的,但当时我们却不敢冒医生告知的种种手术风险而让母亲接受了保守治疗。结果,母亲便由半瘫痪到全瘫痪,辗转病榻近九年时间。帕金森综合征亦可造成语言障碍,本就沉默寡言的母亲在瘫痪后极少说话,但她的两声叹息却至今仍音犹在耳,令人心酸。一次是在她半瘫痪期间,看到我做饭时的笨拙,她坐在厕椅上轻轻叹息:“看你们做事,我真着急啊!”另一次是在她全瘫痪后,看到我在为她洗衣服,她躺在床上负罪般地叹息:“我害了你们啊!”在母亲去世当天的凌晨,我因有些不祥的预感而睡在母亲旁边,以防不测,但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感觉到睡在我脚那头的母亲有动静,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母亲在用极度颤抖的手将空调被往我脚上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最担心的是我会受凉……
千万不要以为母亲七十六岁的人生全是“凄凄惨惨戚戚”。即便是在她因中枢神经系统受损而形成帕金森综合征晚期特有的“面具脸”后,每当有人询问起她的身心感受时,她都能奇迹般地露出笑容:“我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的是最好的日子!”
慈竹当风空有影,晚萱经雨仍留芳。哦,我最敬爱的母亲,我是多么的幸运:血脉里流淌着您绝对的正能量,灵魂紧紧跟着您呼吸。您的安贫乐道孕育了我的清心寡欲;您的勤劳刻苦激励我辛勤笔耕,孜孜不辍;您的坚忍不拔更是我两年前战胜有“精神癌症”之称的极危重型抑郁症的力量源泉!
莫报春晖伤寸草,空余血泪泣萱花。母亲虽然离开我们十二年了,但我们做儿女的却极少梦见她老人家。据说,去世的长辈不常托梦来打扰后人,表示他(她)去世时没留遗憾,在另一个世界也很欢愉。哦,我最亲爱的母亲,我多么真心地希望此言不虚,更以十二分的虔诚祈祷上苍:让我们来世还做母子!假如真有这样的机会,今生亏欠您太多太多的儿子一定要做得“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以报答您的深仁厚泽于万一;而已将慈母做到极致的您,则肯定还会不断超越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