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星
在我们偏僻的山村里，最受人尊敬的莫过于擅长手艺的工匠，如漆匠、瓦匠、砌匠、木匠、剃头匠，家家户户都需要这样的匠人，人们多尊称他们为“师傅”！
小山冲里，山上生长得最多的自然是南竹，可谓漫山遍野，一片苍翠，而产南竹的地方自然会出篾匠。当我还是孩童时，就知道冲里有一个差不多40来岁的汪姓篾匠。他人长得很矮，背上还长了个“驼子”，人们背地里喊他为“矮驼子”，但当面都尊称他“汪师傅”！
老人讲，篾匠不是我们本地人，到底是哪里的，他们自己也讲不清。解放前，篾匠五六岁时，随家人逃荒到我们山冲里，由于家里穷，人口又多，父母无力再带他去逃荒，将他送给冲里的汪老光棍做儿子。几年后，不知什么原因，他背上长了一个“驼子”，再也不长个子，身高定格在140公分左右。冲里大人小孩都叫他 “矮驼子”，而我从来没叫过他的诨名，叫他“汪篾匠”。
他20来岁时，老光棍对他讲：你不能像我一样，要去学门手艺，将来自己才能有口饭吃，或许还能成个家。之后，他就到隔壁冲里学了三年篾匠，学成后就在老光棍家做篾货。
俗话说，“命运关闭了人生的一扇门，机遇就会打开人生的另一扇窗！”汪篾匠非常聪明，只用三年就学会了篾匠的“十八般”武艺，传统的篾匠活，他什么都会。
他们家所有的家具，桌椅板凳，连碗碟瓢勺大都是用竹子做成。哪家男子要做个箢箕箩筐、篮籓簸箕、竹床篾席的，只要你讲个尺寸，不出三天，汪篾匠就把一件扎实耐用的器具做好啦。哪家小媳妇要做个梳妆镜匣、针线篾篓、食盒提篮的，只要你比划出一个样子，第二天，他将一件细篾精工的工艺品送到你手中。哪家孩子要做个鸟鸣竹哨、生肖猴马、脸谱人物，只要孩子父母提个要求，他立马就会做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每逢圩日，汪篾匠就会赶个清早，挑一大担篾货，早早的在圩场里占一个摊位，把竹篮、箢箕、簸箕、扁担一字排开，等待顾客前来挑选。由于汪篾匠的篾货大都是青篾、细篾编织而成，看相好、质量高，深受顾客的青睐，他总是最早收摊。没有买到的还会一再嘱咐汪篾匠：下个圩日帮我留一个。
汪篾匠的拿手功夫就是剖篾，把一根完整的竹子弄成各种各样的片篾和丝篾。首先要把竹子劈开，一节青竹，一剖再对剖，剖成竹片，再将竹皮竹心剖开，分成青竹片和黄竹片。然后，再根据需要，竹皮部分剖成青篾片或青篾丝。他剖出来的篾片，粗细均匀，青白分明。篾匠一手托竹，一手持篾刀，只听到“咚咚”“啪啪”“嚓嚓”的几声有节奏的声音响过，一根竹子就变成一片片竹篾了。汪篾匠剖篾，从来就不用眼睛看，用手摸着就是一刀，并且刀刀一样匀称，竹篾片片厚薄相当，丝篾条条粗细相等，就像用卡尺量过、卡过一样。
一般篾匠，手拿一根竹条，能剖出4—6层篾就很不错了，而汪篾匠却能剖成8层篾。如果碰上好的竹子，要做更精细的篾货，他能剖出9—10层篾，片片透光，薄如蝉翼，柔软丝滑。
汪篾匠有一件走到哪都随身带着的工具——篾舌，那是一条长约十五公分、宽约一公分的扁铁条。这玩意儿不大，却有些特别，铁打成像小刀一样，安上一个木柄，一面平，一面呈扁平的凹槽。它的独特作用是插在一个地方，把篾舌穿过密实的编织层，用手把柔软结实的新篾从凹槽中穿过，用手指头按着，再抽出篾舌，把新补的篾片就顺利地带过来了。小东西有大用场，修补竹器旧洞全靠它。
农村每到冬闲季节，生产队里都要请汪篾匠来修补集体仓库里的箩筐、篾搭子、淤箩、扁担等竹器。做十天半月的活计，工钱是每天一角钱。汪篾匠却十分乐意，有时候生产队里的竹床、竹凳，队长没让他修，他只要看见了，也会毫无怨言地修好。
每年农历二月，家家户户都要做春耕的准备，冲里人家就会请汪篾匠到家里来，做竹子扁担、竹椅，修理修补那些缺角崩边的竹器用具。那时生活艰苦，劳动日价格低，篾匠师傅一般不要钱，管两餐饭就行。邻居家有个小修小补，篾匠也不计较，拿过来，挤时间也会帮你补好。你说句谢谢，篾匠也就笑得合不拢嘴：“小事小事，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就行！”
有一年，汪篾匠在竹山里砍竹子，被一条竹叶青咬到手指，他当即挥刀将蛇砍为两截，一咬牙，就着竹子把自己被咬的小拇指也砍掉了。随便用一条破布缠住止血，还到小溪里用水对伤口冲了几分钟。
后来，汪篾匠回到家里，就用那白色的蜘蛛网止了血，捡回一条命。冲里人都说，“矮驼子”命硬，蛇都伤不了他。
汪篾匠被蛇咬那年，快四十岁了。好心人给他撮合一个患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需要拄拐的姑娘，问他，愿不愿意？他回答：“我还有什么意见？只怕人家嫌弃我，养不活她，跟着我受罪呢！”
一个月后，生产队为他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二十多户凑了十来块钱，帮他办了一套新的被褥蚊帐和一个搪瓷脸盆、铁皮桶。吃晚饭时，队长说：“每户只能来一个人！”结果，三大桌除队长主持婚礼是男人外，其余全是女宾。
我们冲里有一个风俗习惯，但凡去吃喜酒的人，饭桌上只能喝点汤汤水水，所有的菜都要分掉打包带回家里，让全家人享用。开席前，每一人面前发一片荷叶，每一席选一个德高望重、公道无私的人负责分菜。而女同志又最顾家，舍不得吃，所有的菜都会带回家里来，所以喝喜酒一般都是女同志参加的多。
上世纪70年代，我考学校，离开了山冲。每次提着妻子买的又粗又毛糙的竹篮去菜市场买菜，我就会想起山冲里的汪篾匠。如果今天的人们还有他那样的篾匠手艺，那一定是大国工匠，那手艺一定是受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