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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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10日 星期三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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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原创小说)

  ■陈雪梅

  想云的父亲与母亲是在正月十五赶花灯的集市上认识的。那天,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梳着麻花辫、束着鲜艳红丝带的母亲,在集市嘈杂的环境中,有如一株清新脱俗的海棠花,娇俏可人,格外引人注目。走起路来,麻花辫垂在纤细腰间,红丝带随着摆动,荡啊荡的。那红丝带如一团火一盏灯,燃进了想云父亲的心里。左右打听后,父亲迫不及待托人来订了亲,次年张灯结彩就把母亲迎进了门,母亲很快怀了想云。父亲极爱母亲,有农家粗汉子少有的柔情。母亲身子弱,纤细,整个孕期,父亲没舍得让母亲干一点农活,吃食茶点都端到床前。

  母亲当时难产,胎大,位不正。痛了一天一夜,那种歇斯底里的哀嚎响彻村庄,让人心里慌慌的,父亲急得团团转。产婆费尽毕生技能,摸到孩子的脚,把她从娘肚子里拽出来,出来时已全身乌青,拍打了好久,才“哇”的哭出声来。母亲却大出血,止也止不住,只来得及深情地望孩子一眼,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那时细雨纷纷近清明,窗外的一树梨花正芳菲。

  母亲一去,要了父亲半条命,父亲一夜之间老了近十岁。

  父亲给她取名想云。“云”是母亲的名字。

  一个鳏夫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可想而知的艰难。那年月,奶粉还是个稀罕物,父亲粗手粗脚抱着这个粉粉嫩嫩的小人儿,束手无策。附近庄子里的婆姨见他们可怜,这家送口奶,那家哺点粥。夜里,父亲就生了煤油炉子,熬些米糊糊。想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乡间民风纯朴友善,庄稼汉子对于帮助他的人拙于表达,感激在心,回报在使力气上,帮这家挑水砍柴,助那家犁田插秧,“双抢”时帮着抢收抢种。父亲心疼女儿是个没娘的孩子,期望自己多付出一点,就可能多一个人给想云一份温暖、一份爱。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学会了织毛衣、编辫子、缝补衣裳。想云稍大点,父亲外出忙农活,总是把她背在背上,或放在田间的背篓里,隔不久没听到动静,就急急地唤“云儿,云儿”,想云就咯咯地笑。父亲唤她的声音总是绵绵的,软软的,特别温柔,唤的是想云,又似乎是想云娘,那呼唤时常飘荡在庄稼地的上空 ,让附近忙农活的婆姨们心里糯糯的,湿湿的。

  父亲总喜欢抬头看天空中的云彩,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在挥汗如雨直起腰来擦汗的间隙,在晚霞铺满天际的那刻,父亲黝黑的脸庞望向天空的表情是愉悦轻快的,眸子里闪着光。后来,想云上学堂读到一句词,“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才知道那是父亲思念母亲的方式。

  父亲有一个祖传弹棉花的手艺。冬月农闲的时候,农家婚娶嫁女之前,总会请上弹棉花的师傅来家住几天,给新嫁娘做几床棉花被。每当父亲扛着弹弓又像箭弓一样的大家伙,手里提着大木棰,背上还背上一个用来运压棉花的大圆木饼时,想云知道那是父亲要外出弹棉花了。她便像小鸡仔一样张开翅膀扑进父亲的怀里,缠着不让走。想云不敢一个人在家,父亲宁愿少要点工钱,也总会把她带在身边。

  弹棉花是个手艺活,一是用力均匀,二是眼明手快,三是讲究一个火候。弹的次数少了,棉花不泡不软手感不好,弹的次数多了,棉花丝料弹熟弹过火了,色泽就变黄变暗变黑了。父亲腰束绑带身缠弹弓躬身嘭嘭嘭、嘭嘭嘭……用木棰击打着弦,随着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弦响,“琴弦”不停地在白花花棉花堆中起伏震颤、上下翻飞,触弦的棉花便蓬松飞舞起来,这样手工做成的棉被、枕头松松软软、轻轻柔柔,经久耐用,冬月里盖上,暖和极了。棉胎布线时,想云有时会给父亲打下手,学着父亲的样子,把红白两色棉线交错互相拉扯横平竖直,遍布均匀。在此之前,父亲会用红色的棉线有规律地在棉被的一面蜿蜒成一个大大的“囍”字,那“囍”字在一团白棉花里,如馒头上的一点红,透着俗世里的喜与好。棉被的另一面,父亲会用绿色的棉线扯松散后,做成梅花或牡丹花的叶与茎,红色的线缠成花朵,好看极了。想云在一旁歪着小脑袋,欢喜得很。主家打趣地说:“等你长大了,要找婆家,你爸爸也会给弹喜棉被,暖暖和和过日子。”“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跟爸爸在一起一辈子。”想云羞红着脸跑开了,那时,伟岸的父亲是她的天。

  父亲布线完毕后,要用揿花盘按压实棉花,最后再用磨盘来回磨。磨棉花,可以说是做棉被过程中最难、最累的一道工序。要用手磨一遍,然后人站在磨盘上磨,这个过程中,全靠身体扭动带动磨盘前进,先在外围荡一圈,慢慢靠近棉花胎中心,重复六七遍,这样做出来的棉花胎才结实耐用。父亲在大冬月里汗湿几层衫,粗糙的手上全是老茧,让想云很心疼。

  没娘的孩子懂事早,六七岁时,想云就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喂鸡打猪草,学着操持家务,她懂事乖巧,想减轻父亲的负担。她对父亲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报答您!”父亲便笑着问她:“你怎么报答呀?”她说:“我给爸爸买大房子,买好多好多吃的穿的。”她用小手努力比划着,那么大那么大,都是要给爸爸的。父亲就笑了:“大房子、好吃的、好穿的,我都不要,等你长大了,带爸爸坐一回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吧,听说飞机上是最靠近云彩的。”

  父亲高大,有手艺、勤快、持家,这样的汉子在乡间也是很醒目的。想云八九岁时,有媒人寻了来,给父亲介绍一个年龄相当看起来很贤淑的女子。女人偶尔上门来,做饭很好吃,对想云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庄里的三姑六婆故意逗她,想云,你马上就有新妈妈了,以后会生小弟弟,有了弟弟后,你就别想你爸独宠你一个了……这话被想云听进了心里,她有时久久坐在山岗上,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上飘浮着的云朵变换着不同的形状,时而万马奔腾,时而如棉花糖般轻软绵绵。她不知道妈妈的模样,似乎每一朵云里都藏着一个妈妈,温柔地看着她,望着望着,她眼眶就盈满了泪。

  父亲问:你觉得王阿姨做你妈妈怎么样?多一个人爱你。想云嘴上说着:“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可第二天,想云就病了,发烧。她撑着不肯落下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学堂里。

  想云躺在医院里,反反复复地发热,退了又烧起来,退了又烧起来,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搜寻父亲,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她夜里梦见父亲跟王姨结婚了,父亲愉快地微笑着,跟王姨手牵手走在前面,却就是不回头看她一眼……她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黑暗中,她听见父亲走过来:做什么梦了?她装睡,然而眼泪就像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父亲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划那些泪,想云的泪却怎么也停不了。黑暗中,父亲长长叹息一声,粗糙生满老茧的手透着温热的力度,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久久地没有松开。

  想云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到痊愈时,想云和父亲都瘦了一大圈。

  从此,父女又恢复到以往相依为命的日子,王姨再也没有上门来。

  门前的那棵梨树花开了又落了,田野里的狗尾草和车前草青了又黄了,父亲年复一年,数不清做了多少床棉花被。想云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亭亭如玉的大姑娘,把书念到了城里。在想云顺利地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一向沉稳的父亲高兴地请全庄的人来家喝酒,喝醉了笑,笑着笑着又哭。庄子里的人说:“云妹子出息了,这下熬出了头,你后面就等着享福吧。”父亲嘿嘿地笑:“是呢,我等着云儿接我去坐飞机看天安门呢。”

  想云背着父亲做的棉花被去了大学。大学四年,她给父亲写了无数的信,信里描绘了城市林立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河,光怪陆离的霓虹,那是小山庄里看不到的世界。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寒暑假期,她奔波于各个兼职的场所,她铆足了劲为自己赚学费生活费,攒机票钱。有时候很苦,有时候想父亲,她就用棉被紧紧包裹着自己,那里有父亲的味道和迎接美好未来的力量。她在信里说:爸爸,我能养活自己了,等我毕业的时候,我要用自己赚的钱接您坐飞机来看天安门。

  然而,有些爱,是等不得的。

  父亲没有等到她毕业,在一天外出割麦时,突发脑出血,一头栽倒在地里,人事不省。想云接到奶奶电话,急痛攻心赶回来时,父亲已经不行了。想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扑在父亲身上,拼命想要摇醒他,哭喊着:“爸爸,您看看我啊!我是云儿,您不能丢下我!您说了,等我毕业要跟我坐飞机去看天安门的,您不能说话不算话……”可任凭想云如何哭,如何喊,父亲都没有回应。但他分明是听得见的,父亲走时,眼角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为父亲安排后事时,想云撑着,没有哭得昏天黑地,她把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

  只是回到家,看到柜中整整齐齐放着父亲亲手给她做的七八床棉花被,上面都用红棉线缠着鲜红的“囍”字。奶奶说,这是父亲从她上大学就开始为她准备的新嫁被,要让她暖暖和和过日子的。

  这时刻,她的泪,才无所顾忌地汹涌而出。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人生亦离合悲欢。

  棉花是地上的白云,白云是天空的翅膀。想云知道,人生不管以何种形式聚散,棉被会陪伴着她度过温暖的岁月,他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对了,父亲的名字叫李明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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