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艳
二十几年前,虽然电线扯遍农家,每月村干部仍在分发煤油票。那时,几乎天天限电,许多日子,半夜子时至鸡叫凌晨,灯泡才能亮光,群众戏称“屙尿电”。也有直呼“冤枉电”的。小孩好玩打开了开关,或者点灯时分试验有电没电,当时,农家常用拉绳开关,分不清哪一下是开,哪一下是关,半夜来电,灯亮了,人熟睡,白白浪费电。
刚通电时,点了半辈子煤油灯的老农闹出许多趣闻。石灰村王三六,外号牛满几,通电第一晚翌晨,他七十九岁老娘用拐杖戳他房门,他两口子躺蜷在热被窝里,惊起。他老娘说:“牛满几耶!娘个好崽,昨日帮我装个电灯,比煤油灯亮远哩。就一桩不称心,你娘老子吹一晚上,到现在还冇吹灭。”
一日,我去河湾收电费,邹大爹絮絮叨叨说,他崽一心替他着想,为他安了床头开关,起夜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又弱弱叹口气道,也附带麻烦事,床头开关时不时咬手。我检查他的床头开关,开关合口处,露出如发细的铜丝尖,若不上心看,真难发现。我用电笔把铜丝抵进开关里面。后来,邹大爹逢人便说:“电工师傅法力无边,戳二下,开关就不咬手了。”
我表叔说他家后厅有个开关,能够控制全村电灯,这个开关打开,全村熄灯,关上它,全村才能亮灯。更奇怪的是,晴天不灵,雨天才灵。他家是土坯房,把木头开关板用铁钉钉在土坯墙上。撬开表叔家后厅开关板,我发现铁钉穿过开关下线(下桩电线)。这个开关打开,下线通电,铁钉漏电,导致村里配电室漏电保护器跳闸,全村停电。他这个开关断开,下线无电,铁钉无电可漏,村里配电室漏电保护器才可闭合,恢复送电。当时由于条件有限,没能推广一户一漏电保护器,仅在村配电室总装一个。我推断睛天灵雨天不灵原因,睛天土坯墙干燥,电阻大,漏电电流小,未达到漏电保护器动作电流值。雨天上潮,墙壁电阻值相对较小,漏电电流增大,满足保护器动作电流值。
那时农村电工吃香,但我干了十来年,反而受了不少窝囊气。一日某位的豪宅落成,大摆庆宴,晚上连放三场热门电影,银幕前站不下的观众,挤在银幕后的稻田里。主人放岀口风,他在县电力局有亲戚,答应供电全夜,诸位放心观看。果然,第二场电影只剩最后一盘胶卷,村子里仍然电灯通明。正当大伙纷纷感叹主家关系通天时,银幕骤然黑暗,村子里只剩下一遍淡淡的月色。沉默数秒,观众刹那爆发,失望,愤怒,诅咒。第一个人把怒火引到我身上,接着更多人把怒火延烧到我父母身上。跟我坐一条板凳的人替我抱不平,嚷道,某某就坐在我身边一起看电影,如何拉闸停电?
我那时毕竟年轻不解世情,习惯循规蹈矩,被多人诟为不懂变通。葫芦堂周铁,他老婆与我同姓,论班排辈,我晚他老婆一辈,他笑称我该喊他姑父。周铁盖厕所,把一条拉线砌在墙里。我警告他,这是违章建房,依规当拆。周铁大怒,扬起锄头。他老婆忙挡开他,满脸堆笑:“贤侄,怪姑糊涂,圆垛那天该请贤侄喝杯酒。你也晓得你姑父就嘴巴强,实干百样不会一样,里里外外都是姑一双手,圆垛那天忙糊涂了忘记请贤侄了,这顿酒笃定要补上。贤侄依章办事,千分千正确。不过,是亲有三顾,请贤侄网开一面。嘿嘿,厕所盖也盖了,这拉线压在墙里不比原来还牢固?”
我摇摇头,“亲归亲,制度不能丢!”周铁老婆脸说变就变,“哼!虱子大官,簸箕大派头!”她当民兵营长的堂弟也来说情。最后,我坚持叫周铁在拉线处开了个2尺见方的窗洞。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周铁老婆见到我马上调转屁股朝我。不料,两年后,周铁老婆攥紧我双手,千恩万谢。
原来,老屋刘三爹在瓿子塘冲里犁田,老水牛力大冲天,拱断田中间一条转角拉线。事后有人打小报告,并非牛拱断拉线,实为刘三爹犁田时嫌田中拉线碍事,拆下拉线锚定螺栓的。哗啦啦轰隆隆!倒下十几根电杆。通到河湾周铁家的是这条线路的分支线,受牵连也倒趴下。他家厕所那条拉线亦是拔地而起。事后三天,他老婆依然惊魂未定,“差点见不到贤侄了,倒电杆时,我正上厕所。呯!惊天动地一声响,那条拉线带着一团土‘呜’的飞出窗洞。若不是贤侄叫开个窗洞,厕所十有八九会被拉倒,你老姑九成没人了。”
村配电室那只漏电保护器,让我收了几百箩筐闲话。全村四百户用电户,东家故障刚解决,西家紧接出问题,尤其刮风下雨天,不时有树枝搭到户外裸导线上,漏电保护器三天两头跳闸,跳闸后间隔15秒自动合闸,如果漏电故障未排除,保护器2秒后再跳闸。如此,跳了合,合了跳,村子里的电灯泡,亮一下灭一下,灭一下亮一下,直到漏电故障排除。群众戏称“闪闪电”。我解释一遍又一遍,嘴巴磨岀泡,也没几个理解。还说,南边村子不闪,北边村子也不闪。我去南边北边村子取经,他们都说我傻,费力不讨好。他们的绝招就是一只木楔子,塞住保护器的磁力开关,永不跳闸。我目瞪口呆,他们无异于放弃保护了!我在床上辗转一个晚上,还是决定不丢掉保护,宁可辛苦点。
我的坚守很快结出果实。朱司机在集市上看到我,遥遥地跑过来,握手,拍肩,“万分感谢你!要请你喝酒。”我说无功不受禄。他说救命之恩理当感谢。那时,乡下没有钢筋拉丝机,砌屋用的钢筋全靠汽车拉直。朱司机在尚星水库坝上替人拉直钢筋,主家挺讲究,总说钢筋没拉直。朱司机带着火气,猛踩油门,轮胎擦出浓烟,主人说直了,“了”字未岀口,呼啦!钢筋生生拉断,疾速朝两端回弹,嗞嗞嗞,一串串电火花。一根钢筋蹿上架在水库坝上空的裸电线上,电流瞬间击向朱司机。他心想,完蛋了。然而,不过一秒钟,电击消失,朱司机岀了驾驶室,冷汗淋漓。事后,他才知道,配电室漏电保护器跳闸断电了。
我渐渐对自己的严谨有点小自负,后来经历一件事,不再轻言“严谨”。村小学侧边李放,代过数年课,因违反计划生育离职。他教过我两年数学,我一直尊称他李老师。他家厨房电灯距灶台有点远,我帮他延长了灯线,接头处需要缠上绝缘胶布,可是他家未备,我随身电工包里的也用完了。他招呼孙子去村里小卖部购买。我正边喝茶边等待中,周铁气喘吁吁找来,说他儿子新买台影碟机,亲戚邻居坐一屋子看连续剧《还珠格格》,正到高潮,停电了。可是左边邻居有电,右边邻居能亮灯。周铁窜唆我别等了,说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包电工胶布肯定会。我心想,周铁说的有理,但总不放心,拿小布条在电线上演示缠电胶布,特别说明包住裸露线芯地方,两端包过线皮2公分,胶布缠三道以上。临走又再三叮嘱,缠好胶布才能打开电闸。李老师都有些不悦了。
想不到,我在周铁家一杯茶尚未喝完,李老师跑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出……出大……大事……”他好不容易平顺气息,说他包好电胶布,打开电闸,呯!好像放了一只大爆竹,灯泡闪一下光,然后闻到一股焦糊味。我查看他包的电胶布,气得苦笑,他把零线接头和火线接头搭在一起包了。李老师讪笑道:“一块包省点电胶布。”
此后,我牢记,专业人士视为普通再普通的常识,也许仍是外行人的盲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