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斌
日子深一脚浅一脚，忽然间，父亲的音容笑貌就被定格成一张冷冰冰的黑白相片，挂在墙上。我慢慢拿出拉网，回味父亲往昔的点点滴滴，潸然泪下……
那年年底，村内开会，商量鱼塘承包事项。听到这个消息，我一阵惊喜，立刻对母亲说:“妈，今年一定承包一口鱼塘！”看着满脸期待的我，母亲沉吟片刻，说:“看看吧。”
近年来，痴迷垂钓，渐渐地，我产生了承包一口鱼塘的念头。在鱼塘中放些鱼，闲时就坐鱼塘边垂钓。对我这个想法，父亲一直不支持。几年前，我说通母亲，请母亲在村会上承包一口鱼塘。父亲叫住去参会的母亲，要母亲别承包鱼塘，说，没时间管理，况且鱼易得病。那一年，母亲最终没答应我。
我在期盼与担忧中等母亲散会归来。天慢慢黑下来，参会邻居陆陆续续回家，母亲还不见身影，失落情绪逐渐在我心中弥漫。我想，母亲还是不会承包鱼塘。又等了一会，母亲回来了。我一边用毛巾擦拭钓竿，一边偷看母亲动静。母亲过来，笑说:“帮你承包了一口塘，免得你总是日思夜想！”我一把放下钓竿，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父亲几步跨近，沉着脸，眼神如刀:“承包鱼塘干什么？你要上班，哪有时间管理？”父亲说完，又责备母亲几句。看着父亲生气地走开，我愤怒地说:“鱼塘的事，不要您管！”
站在鱼塘边，我仿佛看到活泼的鱼儿像健壮小伙子，在塘里进食，嬉戏，我觉得自己的垂钓爱好已拉开崭新的精彩的帷幕。这口鱼塘不大，一亩左右。先前承包的村民疏于管理，塘内堆满垃圾。沉浸在兴奋中的我，在寒风刺骨的隆冬清理了几天时间。母亲心疼，叫我别清理了。父亲眼神凛冽，没搭理我。
春雨连绵，蓄满水的鱼塘在风的鼓励下，时时刻刻展示粼粼波光。鱼儿憋不住兴奋，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我心花怒放，想像自己坐在塘边悠闲垂钓的场景。中午，母亲来电话，焦急地说，因为水多，塘堤穿孔，漏水了。我骑上摩托车就往家赶。
一股水柱从塘堤后喷涌而出。母亲戴着斗笠，在湍急的水沟中捉鱼。水塘中积满水，就算探明漏洞位置，也无法堵上。我站在塘堤上，一筹莫展。母亲边冒雨捉鱼，边唠叨:“不听你爸的话……”“别提爸！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倔强地说。
初夏时分，塘中尚存的鱼儿时不时趁着和煦阳光在水面游弋。它们像顽皮小孩，水面水下和我捉迷藏。气温又降低了，刮起冷北风。清晨，母亲又来电话，说鱼儿全部浮头，张开嘴巴吸水。我慌了，火急火燎赶回去。母亲拿长竹竿，不停地抽打水面。邻居从家里抬出抽水机，放进塘中，抽动塘水。初夏乍暖还寒，刮北风，气压低，天闷，塘中缺氧。看着鱼儿四处浮动，嘴巴一张一翕，邻居惊恐地说: “翻塘了，鱼全会死亡！”我从街上买回充氧机，接好电源，一圈水花立刻在水面飞溅。慢慢地，鱼儿潜回水中。第二天下午，水面漂浮十多条死亡的草鱼。父亲面若寒霜，没说话。我看着父亲，一丝悔意探出头来。
快过年了，母亲嘱我捞出鱼儿修好塘堤。趁假期，我放干水。看着残存的鱼儿在鱼塘中跳跃挣扎，我又兴奋起来。我拿来新买的渔网，往鱼塘中走去。塘泥久未清理，还没走几步，我双脚就深陷淤泥中，动弹不得。在岸上，还拎得起的渔网，此刻竟像沉甸甸的石头，撒不出去。母亲担忧地说:“算了，别感冒，明天请人捕。”我抬起头，猛然看见父亲站在远处的柚子树下，盯着我。父亲没说话，转身，回家去了。我赌气地说:“妈，我到塘中间去撒网。”我还未移动几步，就听到父亲在喊我。父亲背来一块大木板，木板一头盘着长绳。父亲大声说: “你站木板上，就不会陷淤泥中去。我在塘边用绳子拖动木板，就能让你在塘中换位置撒网捕鱼。”父亲在房前清理捕上的鱼时，和蔼地说:“要你别承包，你不听话。你安心上班，不好么？想钓鱼，周末去河边就行。明年买张拉网，捕鱼方便多了。”我假装忙碌，躲开父亲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在塘边说什么。我想，父亲平时从不关心鱼塘，今天来干什么？我疾步过去。父亲手拿一盘长皮尺，母亲扯住皮尺另一头。看见我，父亲笑着说:“丈量一下鱼塘，好买拉网。”
周末，我正在睡懒觉，被父亲喊醒。父亲站在床边，满脸兴奋:“快起床！我买了拉网。”父亲在门前的水泥坪里，把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打开。父亲掏出一段绿色的网，满意地对我说:“这一张拉网，长28米，宽8.8米。上次量了鱼塘，够用！”父亲把渔网全部拿出。柔软地躺在地上的拉网，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绿色光芒。母亲笑道:“你爸天刚亮就起床，在街上问了几家卖拉网的，最终选这张网。”父亲勾下腰，用指头勾起网线，送到我眼前，微笑:“你看这网线，又粗又密，耐用。”父亲摸摸网上橄榄形塑料浮筒，拿起，递到我眼前，满意地说:“你看这浮筒，粗大，浮力好。”父亲转身，从房中拿来皮尺。看着满脸开心的父亲，我走过去，陪父亲细心丈量、察看拉网。拉网被父亲当宝贝似的，折叠进蛇皮袋中。
如今，父亲离世已半年。父亲对我任性的妥协，在妥协中对我默默的关爱，如拉网柔柔裹住我。我再次细细抚摩尚未使用的拉网，泪眼晶莹，又似看见父亲低头，半眯眼，左手撩起渔网，右手掐紧皮尺，满足又慈祥地丈量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