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君发

　　我的爷爷一直身子壮实。我以为爷爷的身子是铁打的，不会生病。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他生病。这会儿，他却躺在病床上，身子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爷爷住院第八天，我带着弟弟来到病房探望他老人家。弟弟戴着手铐，用一条灰色的毛巾盖着。

　　我和弟弟并排坐在爷爷病床边。我握住爷爷的手。这双手上的老茧曾经握过枪杀过敌，也扭送过罪犯，还抚摸过我和弟弟的脸庞。那时候我们还小，嫩嫩的脸蛋子被他手上的老茧划得生疼，一个劲儿往他屁股后面躲。爷爷就笑，沟壑纵横的脸颊上盛满幸福。

　　我刚握住爷爷的手，感受到了他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或许，这是无意识动作，只那么一瞬间，他的手就不动了。我看看爷爷，他的上眼皮无力地垂在下眼皮上沿，脸上皱褶纵横，就像他当年蹲过的战壕交错密布。他一日比一日消瘦，让人想起被北风吹光叶子的老树，只剩下嶙峋的枝丫，无力地伸向天空。

　　我对弟弟摇摇头，说：即使爷爷醒过来，他也不会答应你。

　　弟弟脸色悲怆，说：我不相信，这点小事，爷爷会不帮我？

　　我摆手，示意弟弟别激动。我说：你眼里的小事，却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底线，你犯过那么多事，他什么时候违背原则帮过你？

　　弟弟凝噎。良久，他低声说：我知道他有原则，可是，我是他孙子，他应该帮我！

　　我剜了弟弟一眼：亏你还知道是他的孙子！

　　探视时间到了，请你们回吧。护士准时过来催促我们。

　　护士看了看我弟弟，眼神中隐含着嫌弃。我扯着弟弟走出病房，眼睁睁看着他被两名警察带走，绝望将我的心冰封。

　　我爷爷曾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是他人生中辉煌的岁月。他辗转青川江、元山、横城，在战场上挥洒斗志。从爷爷收藏的军功章里，我知道他打过许多胜仗。

　　最惨烈的一仗，也是他军人生涯最后一次战斗。战前，连长牺牲了，他代替连长带领战友们埋伏在冰天雪地中，他们的任务是切断敌人的撤退路线。大战在即，气氛让人窒息，寒冷随时威胁生命，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历经无数生死考验，总结的经验就是哪怕冻得不能动弹，眼睛也不能闭上。

　　主力部队在前方打了一天一夜，他带着队伍在雪地里趴了一天一夜。炒面吃完了，身子冻僵了，他不停提示身边的战友：别睡，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稀疏，他贴在雪地上倾听大地的震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仿佛看到敌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到他们逃命时的恐怖。他怒吼一声：杀！从雪地里带头跃出。

　　从地里突然冒出一群军人，本就被主力部队打得晕头转向的敌人，眼见着要被合围，马上占据有利地形顽强反抗。炮火压制，机枪扫射，坦克强突，敌人突围在即，代理连长组织尖刀班，将所有的手榴弹集合到一起，匍匐到敌人阵前……

　　后面的事，他是从战友的叙述中才知道的。敌人发现了他们，子弹疯狂地扫向他们。然而，他们的手榴弹把凶残的机枪手炸飞，让坦克哑火，为主力部队打赢歼灭战创造了条件。战友告诉他，整个连只有他们两个人幸存下来。他的脸上一阵抽搐，紧握的拳头砸在病床上：狗日的！

　　伤好后，战争也结束了，我爷爷退役当了警察。他把军功章全部藏了起来，将当年的惨烈和辉煌全部埋在心里。即使我弟弟频繁犯事，他也绝口不向上面提要求。

　　我弟弟注定了要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生下来的时候就得了百日咳，七八岁的时候又染上了肺结核，到后来，又患了胸膜结核、骨结核。父母见他身体弱，呵护变成了溺爱，他的人生轨迹开始偏向。读初中的时候，因为打架被学校劝退，转校之后继续打架，继续劝退。到第三次劝退的时候，我爷爷丢下一句话：你不是爱打架吗？去武校练武。爷爷原本指望这个孙子在武术上有所建树，谁知道，我弟弟从武校出来后身子骨健壮不少，但品行却毫无改观，成了远近闻名的“街霸”，好几次都是爷爷亲自出手，将他扭送到派出所。

　　我爷爷生病前，警察通知我家，我弟弟被刑拘了。这个消息，直接把我的爷爷击倒了，住院第十五天撒手人寰。之前，他醒过一次，留下遗嘱，让我们配合警察破案，督促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末了，爷爷补了一句：谁也不许去保释。

　　爷爷立遗嘱的时候，眼角蜿蜒着泪痕。

　　我的爷爷大名何岳生。他现在远方，静静地看着我们家，也看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