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5年前,我曾跟随衡阳本土文史专家萧培萧老去蒸湘区雨母山镇寻访船山学学者何贻焜的遗迹。跟我们一起去的还有何贻焜的二儿子何谋勇及其大女儿、大女婿。
我们去了雨母山镇的灵山村和青松村。前者是何贻焜的出生地、墓葬地和故居所在地,后者是何贻焜的岳父岳母家,是其写出船山学研究著作的地方。
记得那是个穿着一件小外套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的4月。阳光也好,春风也好。 晚上,当我坐下来回忆那一天时,青松村的那棵大皂角树的一片树荫,总在我心里晃啊晃地。
那棵皂角树,又造就了那一块地方的地名“皂角树”。 很久没有来,何谋勇一下子没有认出外婆家的那栋砖木楼,但看到那棵大皂角树时,何谋勇7岁时候的记忆就复苏了:“就是这棵皂角树。以前去南岳烧香的人都要经过树旁的这条古道,我爸爸就是在皂角树旁外婆家楼上,写下其研究的船山学说《读黄书》《读噩梦》。抗战胜利后才回灵山那边,因为那时我7岁,读一年级,认得‘读黄书’三个字。”
原来,这棵皂角树的左边10多米就是何贻焜岳父岳母家的砖木楼,树后的古道上曾经有10多个店铺,是行人必经之路。在这里,何贻焜躲进小楼成一统,研究船山思想论著。
我们在树下合影, 任阳光和树影的斑驳洒在自己脸上、身上。
第二天,我伴着脑海里那片树荫的荫凉,写下了2000余文字。记得我写道:“抱一抱这棵皂角树,78岁的何谋勇露出像孩子一样的笑脸。我端着照相机,总是抢拍不到何谋勇的正面。后来听他们的亲戚说,何贻焜的个头比儿子何谋勇还高,而何谋勇就有一米七六。如果时空穿越,何贻焜站在这棵树下,我也只能拍到他的背影吧。 ”
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要静心读书时,抑或想要心静时,我总会想起那天雨母山皂角树摇曳的树影。特别是今日,突然想再读一读何贻焜的葱郁时光。 何贻焜何许人?一个身高可能有一米八的学术男。 翻开萧培专著《船山学学者何贻焜》,我能看到一个读书人孜孜以求、上下求索的一生。
何贻焜在湖南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受到校长胡庶华、老师李肖聃(著有《曾国藩》一书)的赏识,将他的《续文心雕龙》在《长沙晚报》连载。湖大四年后,他又考入南京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后感于“一二八”事变,政府腐败,弃政从文,考入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著名语言学家黎锦熙的学生。在校期间,他写的《曾国藩评传》《顾亭林学术述评》就由中正书局出版。
何贻焜的《曾国藩评传》现在都还是了解曾国藩的必读书目,并一版再版。他写完这本书时,才29岁。可以说,他是系统研究曾国藩的早期学者。1938年到1947年,他写了大量论船山思想的论文,并写了“书稿盈尺”的《船山生活与思想》。
何谋勇记得,每年寒暑假,父亲都住在衡南县东阳乡皂角树(现在的蒸湘区雨母山镇青松村)。“这个地方风景优美,房屋宽大,他一回家就整天埋头写作。在抗日战争前夕,我看到他用绿格子纸,用毛笔写了好多大本大本的研究王船山的文稿。后来逃难在竹雅桥、茅洞桥各地教书,这些文稿都不曾离身。”
1942年是王船山逝世250周年,何贻焜发表在耒阳《行健月刊》上的《王船山先生的中心思想》一文,引起了历史学家徐炳昶的注意。作为长辈,徐炳昶态度十分谦逊,称:“何先生致力船山之学,著作丰富,思想深远,能从多方面研究船山先生之生活与思想,至深钦佩,是我辈所不及”。对于徐炳昶提出的两个船山思想渊源问题,何贻焜用了整整5000字来回答,指出船山学与程、朱、王、张学的异同与取弃。1947年,《学原》刊登了他们的书信《论船山思想通讯》。
解放后的1954年寒假,何贻焜将用红格子纸写的《船山生活与思想》一书原稿,交给衡阳市八中教师欧建鸿看,半年后拿回原稿。1955年,何贻焜带着100余万字的《船山生活与思想》赴北京,请恩师黎锦熙审阅。返回衡阳途中,在长沙见到了阔别近二十年的湖南师大和北师大同学、时任湖南省委书记的周小舟。周小舟说:“我从北师大毕业后搞了几十年革命,你搞了几十年教育,真是桃李满天下啊!”大约1956年,黎锦熙给何贻焜回了一封信,说此书可以出版,但有些观点要修改。1958年初,反右斗争扩大化,担任衡铁一中语文科研组组长的何贻焜被打成右派,判刑7年。1959年,52岁的何贻焜死在王家湾监狱中,数年后,坟墓迁回老家东阳,也就是现在的雨母山灵山村何家的祖山。
1962年,徐炳昶参加了在湖南举行的纪念王船山逝世270年学术研讨会。在会上,他的发言引人重视,其中内容正是他当年请教何贻焜所解答的那两个问题。徐炳昶说,船山超过了朱熹,他把张载的思想发扬光大。船山朴素的辩证法和唯物论,绝非《老子》《易经》所能比拟。
1964年,黎锦熙致函邀请学生何贻焜去北京参加《中华大辞典》编辑工作。黎锦熙不知道,此时,何贻焜已经离世5年了。
何谋勇当时没有想到父亲会得到平反。他和姨夫在一个旧皮箱里看到黎锦熙给父亲的那封回信,想到反正父亲人都死了,就把信丢了。父亲有一套写满了眉批的《船山遗书》,去世后就让上海古旧书店收购走了。
1982年,王船山逝世290周年时,全国王船山思想学术研讨会在衡阳召开。欧建鸿和有关部门找到何贻焜家属,谈到其船山专著《船山生活与思想》一书。
何谋勇立即赴京寻找,得知黎锦熙老先生已经于1978年逝世。其遗嘱所有遗物由其女儿黎泽渝处理。“据黎泽渝的丈夫说,黎锦熙老先生每天都记日记,是用拼音写的,要找书稿出处,找到黎老的日记就可以找到答案。但是因为遗物较多,黎泽渝没有找到我父亲的《船山生活与思想》。”
父亲去世后,何谋勇在一本旧书里找到了一张父亲的照片,这也是何贻焜留给家人的唯一一张照片。
何贻焜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及其后代大都生活在衡阳。有心的萧老在他2004年出版的《船山学学者何贻焜》里,将何贻焜唯一一张照片及其后人的照片都录入其中。看着那个活在半个世纪前的戴着眼镜的青年,再翻看着他后代一家家的照片,看到子子孙孙、整整齐齐,我突然既感慨又感动。
在灵山村,一位叫何孝槐的老人还能画出何贻焜出生地房屋的草图。
每年,堂屋里都会有人帮何贻焜墓捧土。
不知什么时候,灵山村在路口立了“何贻焜出生地”纪念碑,碑后不远处的山上就是何贻焜的墓地。每年,何贻焜的后人都会来扫墓。5年前,何贻焜的后裔向村里递交了建立何贻焜纪念馆的报告,如今早已获批建立。
……
穿过岁月的风,终会在人们心头撒下阳光、树影,以及宁静、悠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