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阳
马灯是乡村黑夜最亮的眼晴,独行者最亲密的伴侣。跟普通油灯不同,马灯帅气、坚毅,风吹不熄,雨淋不灭,是灯中游侠、勇士,不像松明或火把那样短暂脆弱。乡村人家,如长在山中的植物,受山禁锢,靠山生活,山里有田地池塘,也有坟茔蛇蝎。马灯是光,是胆,是夜行人的保护神。
父亲是村民办老师,有一年乡学区奖他一盏漂亮的马灯。马灯高尺许,灯底倒扣碗状油箱,能容500毫升煤油,伸进箱里的灯捻子像蚯蚓。油箱上方,酒瓶口大小的油嘴可上煤油,旁边有小旋纽,能拧动棉花搓的灯捻子,调节灯光强弱。父亲珍爱这盏马灯,不让孩子们碰触,每次用完,擦得干净锃亮,换上灯芯,挂在小孩子够不着的屋梁。
父亲深知学区颁发马灯的用意,散学回来,批作业,备教案,提着马灯去学生家夜访。一向待学生严厉的父亲,在灯下比平时和蔼许多,与家长促膝长谈,对后进生耐心辅导。临别,家长们有的从埘里摸蛋,有的想给马灯加油,父亲总是婉拒。马灯“饿”着回来,灯火奄奄一息。十多个年头,成百上千个暮晚,马灯伴随父亲穿田越山,风雨无阻,走遍十里八乡各个院落,照亮无数顽童心灵之路。
父亲会钻机具,常半夜被叫醒,提着马灯帮人家修柴油机抽水泵。就着灯光,拆机、装件、紧螺丝、灌水、试泵,疱丁解牛般,直到水哗啦啦灌进稻田,父亲才高兴地哼起“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之类的唱调,踏着马灯照亮的田埂山路回家。到家后,马灯和父亲一样,周身粘满碎叶污泥。一次雨夜路滑,父亲不小心跌倒,为了护住马灯,强撑在地的胳膊严重擦伤,流了很多血。
搞双抢、扯花生、割黄豆、挖红薯、栽油菜、剥桐子……农活一桩接一桩,马灯还跟母亲一起争分夺秒抢季节。
母亲伺候庄稼天黑未归,父亲担心,提着马灯接母亲。母亲屡屡催父亲调浅灯火省油,临近院子见到邻舍漫溢的灯光时,就赶紧让父亲熄灭马灯。母亲放下担子,点上如豆的油灯,喂猪潲、簸豆壳、选种子、纳鞋底。她起早摸黑惯了,心疼马灯耗油,常对父亲说,一年到头地里用劲,累死累活挣不到几个钱,煤油贵,不划算,还凭票,从地里嘴里抠油钱,得省点用。若是星空月夜,母亲忙得再晚,她也要父亲放万心,莫再点马灯来接。
老家灵阁堂离茅洞桥、蒸市街很远,土产挑到墟上得费两个多钟。要赶早卖好价钱,半夜就得摸黑下床,装好箩筐,鸡快叫三遍时动身。一路上,父母抢着换挑,轮流提灯,互相提醒,小心下坡过桥。马灯送出村外好几里,天才麻麻亮。
农家旧窗户,清一色花木格子,纸糊,夜晚一起风,窗前的油灯就忽明忽暗,灯火摇摇曳曳,脸庞熏黑、满鼻烟灰不说,稍不留意还会烧焦头发。母亲虽省煤油,但在哥和我晚上做作业时,还是出奇的开明大方,毫不犹豫点亮马灯,映得八仙桌上亮堂堂。母亲坐灯侧缝衣衫,偶尔瞄一眼,见我们认真努力的样子,又埋头一针一针接着补。我和哥为了节省,悄悄捻小灯光,母亲又趁我们不注意时,偷偷捻大。灯捻锈住头,母亲在我们喝水的瞬间挑开灯花,火苗更旺,灯光更亮。完成作业让父亲矫正后,母亲叮嘱我们早点睡觉,换回那盏墨水瓶自制的油灯继续缝补。
好几次夜半发高烧,父亲背我去数里外赤脚医生家打针抓药。母亲提马灯走前面,哥哥跟中间,夜幕沉寂,黝如锅底,马灯的光亮像鲜活的星辰,像慈爱的眼睛,护送我们一家安稳前行。偶有夜风吹来,灯光平静安详,如一张温柔的网,网住我们四个人影。
逢年过节,父亲从供销社打来煤油,母亲阔气地点上马灯,通宵达旦,照亮年节的气氛。伯母杀年猪、叔父干鱼塘、亲邻办喜事、戏班唱影戏、队里耍龙灯,母亲也乐意借予。元宵夜,家家户户找来木条,钉架框,糊红纸,内置小油瓶,自做“红马灯”,悬挂厅堂门阶。盏盏马灯交相辉映,院子里外亮堂喜气。大人们围坐火盆对酒斟茶、谈天说地,孩子们比划手影嬉戏追逐,院子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寒来暑往,庄稼在马灯下收种,我们在马灯下成长,家底在马灯下殷实,村庄在马灯下变迁。当家里用得起电筒,不再需马灯的时候,父母老了,马灯也老了,老了的马灯不知不觉在我们视线中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