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宁静抬手看一下手表,时针指向六点四十分。这是清晨六点四十分的吉祥大街。今天,她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中央图书馆听一位学术大牛的通识讲座。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吹到眼眶里去了,眼睛更加干涩得很。
地铁口的玻璃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时,宁静的眼睛才感受到暖空气回流带来的舒缓。可随着人流走着走着,又胡思乱想起来,在眼眶渐要溢满眼泪的当儿,她果断地用手套摁了摁下眼睑,止住了眼泪。一转眼,又是上楼梯、下楼梯的辗转,终于可以在车上找个座位坐下了,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要交给手机里的“听书”。
不过,这天早上宁静却没心思听书,她止不住再一次打开微信视频推送,把声音调到静音,翻看昨晚自己看到的那条视频。一个女孩在海边欢快地踩着浪花,朝拉着她的手的人回眸一笑。从拍摄视角来看,视频是拉着她的手的人拍的,尽管那人只露出一截穿着长袖的手臂,但宁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乔风。那只袖子的花纹与宁静给乔风买过的衬衣的花纹一模一样,那手臂的力度、食指翘起的小动作,曾经都是宁静熟悉的。
对于宁静来说,是无意中刷到的视频,但按照大数据来说,却是朋友圈好友的好友多次互相传递而来的。看着视频里他们快乐的样子,宁静想,半年了,我们真的结束了。
尽管明白能闹到分手的份上就证明两个人不合适,但宁静还是要哭上一晚。或许,是为了自己曾经的付出吧。
到达静安街时,中央图书馆还没开门,宁静于是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下。一大早,咖啡馆刚开始供暖,宁静坐下没几分钟,“阿嚏阿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见玻璃大幕墙那边开始有点阳光了,宁静拿了两包糖、端着杯刚到手的美咖就准备往那边挪。走得急了点,刚走几步,就与人撞个满怀,宁静手里那杯滚烫的咖啡就泼溅出来撒在手上,也撒在那人大衣上。俩人像被热碳烫了似的,迅速弹开,距离一米远。
回过神来,那个白皮奶油肌大男孩喊道:“您的手还好吧?”他注意到宁静忍着痛,没有把一杯咖啡都撒手扔出去,否则自己的大衣就更加惨不忍睹了。大男孩低头看看自己大衣的右口袋处,有一块像花朵一样绽放的咖啡渍。看着宁静的样子,大男孩走过去拿过宁静手里的咖啡,低头指指宁静的手再次问道:“您的手还好吗?”宁静这才想起跟大男孩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您洗衣费。”就这样,宁静加了大男孩微信,约定衣服送去洗衣店,无论是能去掉咖啡渍还是不能去掉,都告知一声。
到了通识讲座时,宁静发现那个大男孩也在现场。他和几个同学坐在前几排。学术大牛讲课期间,他那几个同学不时给帮忙调个麦克风、帮听课的人给学术大牛递个提问的纸条啥的。哦,原来是同校的学弟。宁静在心里呵呵笑了几声。
宁静毕业还不到两年,就出现了工作瓶颈,她的直觉是这位大牛的一整套方法会是她打开思路的工具。宁静追这位学术大牛的课程追了好久了,个人专著、B站的公开课、公众号的文献论文,只要是这位的,她都有兴趣了解。因为是跨专业兼业余的学习,宁静现在还是似懂非懂。这不,得知有了能见到其本人的机会,同时也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同道,宁静就抓住一切机会地来了。可是,听完讲座后,宁静却很失望。一个是因为这种通识讲座的内容,不过就是学术大牛以往专著。没看过其专著的,觉得新鲜。但看过其专著的,不过就是花三个小时现场温习一下功课。再看看来听课的听众,宁静心里的另一个失望再次翻滚:认真记笔记的老年人居多。但不是正在工作的年轻人更需要系统地了解这个理论,并将其作为行为共识吗?
宁静正为这个眉头紧皱时,一张课后问卷分发到了她的面前。她抬头一看,那个大男孩拿着一叠问卷站在她桌前。“您也对这个感兴趣啊?”大男孩先是惊讶,但看到宁静点头说“嗯”的样子后,立即开心地笑了。他向宁静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楚南。以后,我们可以多交流。”宁静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楚南手指上点了一下,算是握过手了。楚南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宁静望望天真得像个小孩子的楚南,又想想缩手缩脚的自己,也跟着由衷地笑出声来。
再后来,就是宁静坚持要给楚南发洗衣费,楚南坚决不收。僵持了一阵,宁静就提出请楚南吃个饭,了解一下他们专业情况。这个,楚南倒是答应了。
一坐下来吃饭,宁静才察觉楚南家世不错。他大一后曾经休学一年,去国外游学,把亚洲走了个大半。楚南是在跟宁静谈到同样是处在东方,埃及文明为何上古就与西方文明产生联系而顺便聊到了这段经历。宁静肃然起敬,不过还是开玩笑地问:“您像孔子一样游历诸国,找到了解释我们当代社会的钥匙了吗?”楚南自嘲地做了个鬼脸,但又马上认真脸:“不过,至少可以认识不同的国情。”俩人再一次一起笑起来时,耳边传来一声娇脆的“哥哥”。
宁静和楚南循声望去,只见相邻的座位上,一个拿着白色羽绒服、白色围巾,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正拉开座位准备坐下。甜甜的笑,对于宁静来说是似曾相识,但对于楚南来说却是天天见到。“今天可是碰上了。”楚南一边笑着打趣一边侧脸跟宁静介绍:“我妹妹,楚龄。”楚龄搭好外套,放下挎包,就走到哥哥座位旁坐下,嗔笑道:“哥哥,给我介绍一下呗?”
宁静仔细打量着坐到跟前的楚龄,脸色却忽然有变,随即低下头倒抽一口气,又转念抬头无奈地望着对面的楚南。楚南察觉出了这细微变化,以为是楚龄身上的香水味太浓,宁静这样朴素的女孩子自然退避。楚南给宁静满上茶,说:“估计我妹妹跟你有眼缘,要不她怎么这么急着要我介绍你。”宁静打心眼里谢谢楚南,她这次望向楚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淡然。宁静想,“该来的终会来。等吧。”
三个人没话找话地聊了半个小时,楚龄要等的人就来了。果然不出宁静所预料,来人正是乔风。宁静半个小时前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是乔风却是手足无措。但乔风迅速做出了权衡,他思量着他和宁静的恋情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装不认识恐怕将来穿帮的风险更大。想到这,乔风主动跟宁静打起招呼来:“毕业后就没见你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宁静也知道只有这么处理才能维持场面,但一旦这种情景真切地上演时,她的内心还是隐隐作痛的。“是啊,好久不见。”宁静淡淡地一笑,耳朵嗡嗡作响,在座位上顿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校园里那些你一口甜点我一口甜点的亲昵,毕业后出租屋里那些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琐碎,全部涌上心头……
过了好久,宁静才感觉到楚龄搭着自己的手臂在问:“他在学校表现如何?”“谁?”宁静定住思绪,回到现实中。宁静定神看了看楚龄,又看了看楚南,最后目光落在乔风身上,然后侧着头装做回忆了很久的样子,微笑着说:“我对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知道他主要是因为他担任推普员,经常要带领我们学普通话吧。”
乔风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朝宁静投来感激的一瞥。尽管是细微的动作,却还是被楚南扫进了眼底。接着,四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乔风和楚龄甚至开始商量吃完饭是不是要追加活动。“我和静姐下午还有事,你们自己去玩吧。”楚南吹了一口碗里的汤,看了一眼乔风。乔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看向宁静。宁静费解地看向楚南,楚南给了宁静一个肯定的眼神,宁静就没做声了。
吃完饭,看着宁静与楚南肩并肩走远后,乔风跟楚龄嘀咕道:“我这同学,多久跟你哥哥认识的?瞧她手上露出那手表,怕是要她两个月工资吧。”“谁知道呢。”楚龄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塞进乔风的大衣,逗得乔风哈哈直笑。“看我不抓紧你。”乔风一把裹紧楚龄,塞进车里。
这边,走出好远了,宁静才问楚南:“你说下午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就是想一起走走。”说着这话的楚南,缩着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忽然有了心事。沉默一段时间,楚南才飘乎乎地问了一句:“静姐,你的初恋是多久啊?”“初恋?”冷空气让人的思绪都特别慢,宁静好几分钟后才接过话茬。在可以闻到海的湿润空气的外滩,宁静和楚南一言不发地望着起伏的海岸,望了好久也找不到它的尽头。宁静蓦然发出这样的感慨:“还是要往前看,越看越远,心才能平静得如远处的海水一样吧。”
宁静撩开自己的手腕,向楚南展示自己的手表:“他不舍得给我买的东西,跟他分手后,我都给自己买了。”接着,背靠着大海,宁静说:“每天,我在赶班车时,在读完一篇有趣的文章时,在做着好看的便当时,在没人跟我说晚安时,我都会看看我的手表,看看我的时间走到哪里了、有没有浪费。它就是我的岁月静好表。”
看着宁静眼中闪闪的泪光,楚南内心的焦虑似乎得到了缓解。他注意到宁静脸上的悲戚渐渐消失,有心要来一个恶作剧,于是问道:“你确定是岁月静好表,不是那个岁月静好婊?”宁静听了,双手一把朝楚南坚硬的后背上一推,将楚南推得远远的: “好啊,竟然敢取笑我。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姐姐的婊气!”楚南佯装屁滚尿流,干脆朝海滩上跑去。鼓鼓的海风,将俩人打闹的声音吹得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