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世时,说父亲是猴子投的胎,小时候尽往树上爬,“嗖嗖”几下,就攀上了桃树。也不管桃上的细毛,摘下就啃。
我没见过那番泼野的情景。不过,父亲爱树倒是真的。
记事起,父亲一直在黄土地上耕耘。从前的皮猴,变成了脸庞黝黑,双目坚毅的庄稼汉。春收麦,秋收玉米。日复一日,脸朝黄土背朝天。
他又跟别的农人不一样,他屋前屋后都种上了树。庭院里是枇杷树、梨树和腊梅,晒场前是一排桃树,厨房边是水杉林,瓦屋后是柿子树和柳树。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家被树包围着,像个世外桃源。春日,桃花灼人,梨花赛雪;夏日,枇杷亭亭如伞盖;秋日,水杉叶缤纷飞舞;冬日,腊梅飘香沁人心。父亲的树,营造出四季美景。
我念初中时,父亲将村东狭长的零头田和河西的自留地全种上了银杏。那时,他用木拖车运树苗。苗不多,不过手指粗,两车就能运完,但父亲却运了好几趟。他在树根处培了好些土,并尽力保持它们的完整和湿润。小心地搬上车后,他又生怕压坏了。将苗摊开,塞上碎稻草,给苗留下足够大的空隙。
父亲拖着树苗,意气风发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刨坑、扶植、填土、浇水。待树苗落地后,他用脚步丈量了好几遍。“一共六行,每行二十棵。真好啊!将来,就是一片树林了!”他喃喃地说着,满眼希冀和喜悦。阳光温柔地抚慰着这片崭新的林,父亲也用目光将所有的树苗一一抚过,就像呵护孩子一样。
就像云朵追月,蝴蝶恋花,父亲懂得树的语言。历练风雨,才能挺拔;足够光照,才能繁茂;除去杂枝,才能秀颀。他种的树,在慢慢长大。
每一棵树,他都仔细摩挲过。每一片叶子的经络,他都熟悉。他看着零星的绿,一点一点展开,盛大成林。树的光彩,亦是父亲的年华。树林的明媚天空,一半是自然赋予的,一半是父亲给予的。
别人曾问父亲种树的原因。他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树,又指了指我们。在父亲心里,树和子女一样,需精心栽培。至于结果,要看具体情况。至少,他从未有过砍树的想法。顶多,用飘落的叶子做枕芯。把成熟的果子淘洗去皮后,烹饪美食。余下的叶子和果实,能卖个好价钱。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那片林仍在。
去年,有人出高价购买,父亲没同意,说要留着养老。我和母亲都劝他与时俱进,反正树多。可他依然坚持不卖。
土地滋养了他,也留给他一身的疲惫。如今的父亲,有腿疾,不能干重活。母亲心脏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即便这样,父亲也没想过将树林折现。他继续种地。我知道,只要他和母亲都能动,那片林就一直在。
父亲,也渐渐活成了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