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鱼学名鳖，乡下一般称为团鱼。或许是因为甲鱼胆小，遇到攻击便将头缩进肚腹的缘故。团缩起来的甲鱼，一如蜷缩的刺猬，憨态可掬。小孩子拿小木棍撩拨引逗，一般难得伸出头来。乡下唯一用学名称呼甲鱼，只有一句俗语“虾公莫笑鳖，全在泥里歇”，听起来押韵，意即彼此彼此。
龟鳖同类，古时奉为灵兽。龟甲用于卜筮，也衍生出团鱼的凶吉寓意。因其为珍稀野物，获致不易，团鱼总是进入人们的梦境。梦见捉团鱼，必定有人会恭喜你遇上财神，留心路上有钱捡。行在路上，迎面与团鱼相遇为吉兆，预示要走财运。碰到团鱼横路，那是挡财路的凶兆，小心出门丢钱退财，做生意买卖折本。同是水里的其他鱼类，按老家风俗，梦见捉鱼，却是生病的凶兆。鱼越大越多，越不吉利，人们会善意提醒千万要带暖，免得受凉感冒或旧病复发。
乡下年纪稍长者，习惯把甲鱼叫做脚鱼，该是源于水中之“鱼”长了腿脚利爪。水里长脚的野物还有乌龟、青蛙、娃娃鱼，为何不叫脚鱼，我猜另有来头。
过去南方野生甲鱼虽多，平常在路上碰到的概率极低，毕竟可遇不可求。除了用诱饵钓，捕获野生甲鱼主要靠叉。冬天干塘，塘水渐渐放干，团鱼随之撤退浅水淤泥里。勤快的人一早起来，见淤泥上有团鱼的爬痕，认定塘里有货。背来二齿耙头或团鱼叉，沿着浅水淤泥一路扎过去。铁齿碰到甲鱼背，声音不一样，赶紧锁定位置，一脚踩住。愈踩紧甲鱼愈往泥里钻，用手一盘，无异瓮中捉鳖。大热天，专业叉团鱼的人背着鱼叉，沿着河岸塘岸边走边击空心掌，甚至下水合掌击水。团鱼听到“砰砰咚咚”的声响，受惊钻入泥里，水面冒出气泡。对准冒泡处，拿鱼叉循环探刺，感觉叉到团鱼背，用脚踩住，蹲身入水，手到擒来。浅水淤泥里，河塘深水里，锁定团鱼后，都要用脚踩住，兴许就是甲鱼叫脚鱼的另一种来历。
脚鱼潜在水里，很少浮出水面。生性喜静，阴天，偶尔爬到河塘坎边的僻静处，缩着头晒太阳。大晴天，爬进瓜棚下、菜土里、草丛中，躲阴觅食。听到人的脚步声，飞快地昂起头，扑通一声逃进水里，冒出一串水泡。脚鱼爬离水岸稍远，步履蹒跚，很容易抓捕到。乡下大部分人，都能碰上这样的好运。做梦似的捉到一只脚鱼，欢天喜地，提到市场换个油盐钱，偶尔也留下自食，享受一餐美味。
不过也有例外，胆小的女人遇上大点的脚鱼，生怕被咬，吓得尖叫着后退，眼睁睁看着脚鱼爬走。回来后悔不迭：“今日碰到一只好大咯脚鱼，我不敢捉，一下子逃到水里去哒！”男人们纷纷遗憾：“咳，咯怕吗咯，用脚踩住脚鱼壳子，头就自然缩进去哒，哪还会咬手嘞。可惜哒，可惜哒，冇财运，冇口福！”
脚鱼不张扬，喜欢栖息在河堰的石缝和塘坝的洞穴里。摸螺蛳和钩黄鳝时偶然遇上，若在水面以下，脚鱼十分灵泛，很难逮住。勤快的年轻人，为着一点经济收入，想出钓脚鱼的办法。用鱼线穿系一根缝衣针，插上一小块猪肝或小泥鳅，趁黑抛入河塘中，一头鱼线系在岸边的豆杆上。次日清早收钓，若运气好，几口塘里的十数根钓线，可收获两三只脚鱼。那时脚鱼虽不值钱，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脚鱼孵化幼崽很隐秘，下的蛋形似鸽子蛋，一般埋在河坎柳树根丛旁，塘边瓜棚下的泥沙里。大人告诫我们小孩子，千万不要去捡拾，不然长大了会断子绝孙。偶尔发现脚鱼蛋，我们便装着没看见，生怕碰到了，自己会没崽养。夏季干河，冬季干塘，总能捉到几只脚鱼崽，小孩子们亵玩好一阵子。如不足半斤重，都会遵着大人的意旨放生塘里，期望不爬走，长得圆鼓鼓的，来年有新的收成。
享用脚鱼美味，大都是冬季干塘季节。有时机会好，家里会捉到几只脚鱼。脚鱼生猛又有利爪，放在无盖的木桶里，容易攀爬出来。为防止逃跑，洗净后扔进壁高面滑的水缸，盖上盖子。夜深人静，几只脚鱼攀爬缸壁，发出“沙沙”的响声，想到既可卖钱又可尝鲜，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果不其然，次日，父亲抓出一只小号的脚鱼，准备杀了炖汤滋补身子。脚鱼龟缩在砧板上，不肯伸出头来，父亲拿一根筷子挑逗嘴巴。脚鱼上当，愤怒咬住筷头不放。扯动筷子，拉出长长的脖颈。母亲晕血，连忙回避开去。父亲挥刀的刹那，我赶紧调转头，不敢直视。母亲用滚水烫好脚鱼，去掉甲壳外皮，剖除内脏，剁成小块，加入姜片，冷水上锅开炖。汤汁变白时，打入生鸡蛋，不搅动，搁少许葱花、胡椒粉，脚鱼汆蛋出锅。
母亲为我盛上一大碗，笑盈盈地说：“徕几，平常冇好东西吃，脚鱼汆蛋大补咯，多吃一点，补精气，对读书用脑有好处。”父母各盛一小碗，客气地陪着我。汤汁油星点点，漂浮着青绿的葱花，瓷白的水蛋、罄黑的脚鱼块若隐若现，热气腾腾的鲜香扑鼻而来。我一改狼吞虎咽的习惯，小口品尝，阵阵暖流冲涨全身，好似立马感应到脚鱼滋补的威力。
去省城上学之前，几乎每年都要享用一两回脚鱼汆蛋。大四那年，考研复习抓得紧，有一天晚自习，子时以后才走出语数楼，急匆匆回宿舍。或许与脚鱼有缘，走到理化楼，竟然遇上一只大脚鱼，从花坛水池爬往草坪。我欣喜若狂，急忙抽出课本，用军绿色书包罩住脚鱼，裹紧带回寝室。同窗都已睡了，我悄悄打半铁桶水，把脚鱼放进去，用草席盖住。睡熟之前，一边听着脚鱼抓挠铁桶，一边规划如何处理脚鱼。想着要是父母在身边，弄一大锅脚鱼汆蛋，让全寝室同学品尝，那该多美妙啊。
起床后，同学们七嘴八舌，说寝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以为有老鼠咬地板。我揭开席子，同学们喜出望外，夸我好财运。碍于宿舍禁火，无法煮食，大家没有口福。吃过早餐，一位同学主动陪着我，上二里半菜市场卖脚鱼。带着勤工俭学搞倒卖的心理负担，两人怯生生地站在菜场外围，红着脸回答几位询价的顾主，没有成交。眼看就要上课，终于来了一位识货的老者。一看我们学生模样，不像做生意的，老者开价三块钱。我们急于脱手，说脚鱼起码有两三斤，加五毛钱可以不。老者立即掏钱，我们飞也似的跑进教学楼。
晚上，我请七位舍友的客，每人吃了一碗长沙切粉，仿佛体会到脚鱼汆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