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翻过一页页日历，渐渐疲软娴静下来。空气中温润的气息扑面，时间慢慢将日子推向思念拔节的中秋。回忆饼香飘飞的那年那月，随意剪辑的片段，在童谣四起、凉风怡人的月夜，愈加清晰，醇厚。
节前一个墟日，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我睡眼惺忪，摸索着下床，跟上母亲去茅洞桥卖花生豆子，不图别的，只想看着母亲买回月饼。
晨曦瞬间倾泻下来，水一般泄满村子角角落落。母亲挑着一担花生豆子，在细如蚯蚓的山路走走停停，我向路旁人家给母亲讨水喝，足足两个钟头才到。墟上人比平常多，摊堆老高，越摆越长，快摆到西侧的县六中。在街边，母亲赶紧找小块空隙，放好担子，挤蹲下来。我站在她身后，扇着草帽，小眼珠子忍不住往月饼摊上撇。股股饼香直飘而来，我不停地咽口水，眼巴巴地盼贩子快点来收购。路过的贩子晃来晃去，一个接一个，母亲咬价不放。很快到中午时分，墟上人减少不多，我已饥肠辘辘，可知道母亲还冇卖掉土产，不敢提要求。见我站立不安，母亲也急了，不停地揩汗，最后贱卖了土产，挣到的几块钱蘸着口水数上好几遍，好像会少一张一样。我紧跟母亲在街头巷尾新一轮讨价还价中来回转了两圈，只买回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和三个麻月饼。母亲递过热乎乎的包子，说：“徕仉，中秋得先敬了月亮婆婆，再呷月饼噢！”我遂了母亲的意愿，可饼香并冇被油纸隔绝，从篮子底飘出来，盖过包子的味道，一路飘到家里。
母亲包上一层纸，小心地扎好月饼，查验一番，轻轻放进提篮，高高挂在房梁的最中间，还在阁楼上加放老鼠架。她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和哥瞄着提篮，几次搬来椅子，想取下来尝一尝碎皮儿，都没够着。夜深，待我们睡下后，母亲又取下来，瞧了瞧。
盼着，盼着，在父母忙碌的准备中，中秋如期而至。刚吃过早饭，父亲就吩咐哥哥去侧岸田盘泥鳅。他则觅来一根长竹竿，让我提竹篮，跟他一起去队里后山打枣子，摘野果。母亲在堂阶杀鸡，鸡血先淋大门上，再用碗装着，开始备团圆饭。她叮嘱父亲打些板栗和野柿子回来，要我捡枣子时尤其小心柴草丛里的棘和蛇。
约莫晚饭时分，月亮悄悄爬上山顶，庭院，田野，远山，沐浴在一片祥和圣洁微凉的清辉中。父亲乘着月光爬上阁楼，揭开层层叠叠的干荷叶，舀出缸里当年新糯米酿出的湖之酒。母亲着块抹布抹净老桌漆面，从灶房里端出板栗炖鸡、酒糟焖鱼、红椒煎泥鳅……酒的醇香携带汤的清香，浸透厅堂每一角落。我们一家子围坐桌旁开始吃团圆饭。母亲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鸡汤。父亲边喝酒，边看着满屋的谷物、地瓜、花生和黄豆，不时凝视窗外，似乎想着明年的愿望。窗牖没有帘子，深蓝的天空被窗格划成几块，缕缕轻云，似嫦娥飘逸的秀发，曼舞的丝带。父亲喝得比往常多，越说越起劲，汩汩滔滔讲些他儿时中秋的往事。我和哥吃得特别快，一会儿就打了饱嗝，随后齐刷刷地在提篮和酒盅间来回注视。父亲猜到我们焦急的心思，加快了喝酒步伐。母亲一旁笑着说：“徕仉，等下敬了月亮婆婆，就可以呷哒！”
嫁十多里外李家沟的大姑姑，中午让表哥送来自家的蜜柚。团圆饭后，父亲便将两个大柚子掏空，刻出简单图案，穿上细绳，内点蜡烛，给我和哥每人做了个柚子灯。待伯叔都吃过饭后，就相约把八仙桌和凳椅搬到院子前坪中央，拼成条桌。母亲、伯母、婶娘相继端来炒香的花生、瓜子、板栗，煮熟的芋头、红薯、莲藕，还有白天打下的枣子，摘来的酸桔子、红柿子、野石榴……印象中，秋收的土产，几乎悉数上齐，最后神秘亮相的才是各家月饼。大人们将月饼放置土产的最中心，在清冽剔透的月光与柔和淡雅的柚子灯下，慢慢解开绳子和油纸。此时，小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围上去，挨在桌旁闻诱人的饼香，目光不离大人们的手。
月半“敬老爷”是父亲和伯叔唱的主角。此刻，“敬月神”则轮到伯母、母亲、婶娘。她们轮流上香，面朝天幕铮亮如银盘的月亮，殷情作揖，念念有词。父亲告诉我们，男不拜月，女不拜灶，月亮是太阴神，定当女拜。
拜完月神后，月亮已升至星星点点的夜空正中，圆润晶莹，如硕大的夜明珠，明亮的银辉给簇拥的轻云镶上彩晕。田野的稻草垛，屋后的桐子林，朦胧的小山丘，在轻盈的月色下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大人们笑眯眯的，开始分发月饼，孩子们蹦跳着叫喊着挤拢桌旁，踮脚，探头，努目，早举起了小手。母亲给我和哥每人一个，自己和父亲共一个，还掰成几小块，分发给堂哥堂姐们，末了连漏油纸包里的一点酥皮，也舔得一干二净。当然，伯母、婶娘跟母亲一样，也给我们兄弟俩分发好些小块，让我们尝到不同的味道，体会别样的亲情。我们像摘到月亮般高兴，月饼在手里捂出了温度，一小口，更小口，慢慢品尝，生怕碎皮儿掉到地上。
“月光光，照厅房，五谷丰登装满仓；月光光，照地堂，思念亲人泪汪汪；月光光，照禾堂，兄弟姊妹喜洋洋；月光光，照脸膛，发奋读书坐中央；月光光，照四方，远走天涯归故乡。”我们唱着童谣，提着柚子灯，在月光中蹦跳，欢呼，到处乱跑。堂姐端出一盆水，拿来一面镜子，斜靠在水中照月亮。
夜风拂来，妻子把牖帘往两边拉了又拉，放眼尽是灯红酒绿。今夜，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月饼却换了一茬又一茬，变得多式多样，但附带了几许喧嚣与浮华，我已找不回儿时的心情，当年的感觉。只有记忆中团圆饭忙碌的情景，敬月神围聚的气氛，带着我悄悄走进故乡静谧温馨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