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局里时，大约是八月。那时，吴老头就开始戴帽子了。他瘦小的身材，配上一个枣核形的脑袋，本来是相得益彰的，然而却偏偏戴上一顶鸭舌帽，便有点滑稽，有点不伦不类了。

　　他是局里的门卫兼传达，还要负责打扫机关大院地面的卫生。尽管身兼三职，但每天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早晨上班时给各办公室送一次报刊邮件，其余大多时间都见他在楼下坪里拖地。

　　他拿两只碎布拖把，在水笼头下淋得透湿，就好像两管饱蘸浓墨的巨椽大笔，然后毫无章法地在偌大的院坪里疾风扫落叶般一阵恣意挥洒。奇怪的是，他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颇具功底。半小时左右，他又从大门口开始，一行一行地来回细拖，与先前恰恰相反，一改狂疾的风格，慢条斯理划出一道道笔直的湿线。如是反复二次，机关大院的水泥地面就被他弄得泛起隐隐的青光。这时，他会站在传达室后面爬满爬壁虎藤的矮窗下，鸭舌帽下一双细小的眯眼久久地望着院坪出神。

　　我是一打工的，自然就住在机关大院的办公楼上。下班无事，我爱倚在走廊护栏上，或看书，或俯瞰，久而久之，竟看出了吴老头的一点门道来。原来，他那看似毫无章法的狂疾拖地，实则是大有章法，一拖一顿竟然都是唐代草圣张旭的招式！站在地上看不出什么，站在高楼上便看出了他将草圣张旭的狂草尽情演绎在了偌大的水泥地面上，拖地倒是假，写字练字才是真。就连他其后那慢条斯理的拖地动作，也是大有讲究。原来，一招一式都蕴藏着太极推手的功夫。呵，这个吴老头不简单！

　　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印证了我的猜测。

　　一次是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有两个喝醉了酒的青年，找不到了自家的门，竟然摸到局机关传达室的门上，拍得山响。其时，吴老头正好去办公楼解手去了，留下个老婆子一人在传达室睡觉。后来据老婆子说，吓得我呀差点要尿床，死命地打办公室主任家电话，却无人接听。心想老头子上厕所马上就要回来，碰上这两个家伙肯定要吃亏。果不其然，这时就听到了外面老头子的声音，仍是平时那惯有的慢条斯理语气：哪个呀，深更半夜在这里吵嚷？随后听到那两人嗓门声：老头子，赶快给我们报销酒钱！又听到“砰”的两声，像是砸碎了两个酒瓶。再就听到动手打斗的动静，急得屋内老婆子大喊“救命”。谁知待局里有人赶到时，看到的却是两个酒徒已被吴老头生生擒住，正双手被裤腰带捆绑，蹲在墙角哩。老婆子说，我跟老头子睡了几十年，还不晓得他有这么大的气力呢。

　　第二件事是因为一封信。那天，吴老头有事请假，由他老婆子代班。报刊邮件送到办公室后，我发现了一封特殊的信。信是某书画杂志寄来的，收信人竟然写着吴老头子。想起他天天在院坪练书法的情景，我并不觉得奇怪。为了一睹吴老头“狂草”的风韵，第二天我硬是软磨硬泡地缠着他，终得所愿。看那发表在杂志上的“狂草”，给人一种骏马驰骋倏忽千里、云蒸霞蔚变化莫测的感觉，看那笔法，分明是饱蘸一次浓墨，一气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