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憔悴的脸上竟然有了淡淡的笑容。母亲将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刀刀寄托着希冀,一刀一刀剁出欢乐。且看——
本是贪睡的年龄,可到了半夜他总是掐着时分醒来。眼皮像被胶水粘住,怎么也睁不开,而脑子却是格外清醒。缩在被窝里竖起耳朵,聆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嚓嚓”刀剁声声。小小年纪就有了心事,他知道,这又是母亲在剁红薯藤。
如豆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努力驱散着无尽的黑暗。废纸糊住的窗户早就被撕破了一个大洞,寒风放肆地钻了进来,吞噬着屋内点点的暖气。微弱的灯光下,母亲拿着一把砍刀在剁红薯藤。红薯藤经过曝晒早已坚硬,剁起来不容易。母亲因为用力,就是寒冬腊月,额头上有了密密的汗珠。
那刀一起一落,灯光映在刀面上,明明灭灭。
这红薯藤是在收获红薯后留下的,红薯入窖得当半年粮。红薯藤晒干、晾干,便于收藏,入冬后要喂猪。因为那时青黄不接,这红薯藤剁碎后用锅煮得稀烂,再加点糠等煮潲喂猪。那时,养大一头猪就是生活的指望所在。
于是,漫长的冬夜里,总是有这刀剁声声,单调而有节奏,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
一刀,一刀,母亲剁得似乎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母亲的心事儿子怎么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一刀,一刀,母亲想把焦虑剁成一段一段。
大家庭分家,全家7口人分到了半栋屋,挤得住不下。而这房子的墙全部是用泥土抖的。前不久,一场大雨导致山洪暴发,泥墙经不起水淹眼看就要倒塌。情急之下,母亲临时借来青砖、运来石头,将浸软的底墙换掉,用树撑着勉强维持。不用说新建,仅仅维修就是不小的开支。能不焦虑吗?五个孩子嗷嗷待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前不久赊来的一担谷搭着红薯凑合,但已经够不上吃几天。能不焦虑吗?大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哮喘,咳得令人心疼。赊钱看病,还没有根本好转。儿子是心头肉,再难也要治。寻思着到县城看医生,看病就要钱,能不焦虑吗?越想事越多越想越焦虑,母亲将刀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刀一刀剁得飞快。
他不知道,一刀,一刀,母亲是想把日子剁成一段一段。
穿不穷,吃不穷,盘算不好一世穷。母亲总是想,日子难过年年过,首先熬过眼前这一关最重要。栏里有两头猪,过年时杀一头可以卖点钱,再捉进一只猪崽。明年上半年杀一头,凑在一起多少可以办点事,起码得把那危墙换掉,还可以送大儿子去看病。明年下半年才杀猪再进小猪,这样将就着过总会过去。以后,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眼前累一点,苦一点没关系,苦日子剁碎了过。咬咬牙就会过去,刀剁声声中,母亲仿佛看见了新修好的房屋的样子,杀的猪变成一沓沓的票子,盘算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母亲将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一刀一刀剁得坚强。
他不知道,一刀,一刀,母亲是想把期望剁成一段一段。
前人强不如后人强。母亲粗通文墨,重视子女的教育,5个子女个个看得很重。她知道自己这一代吃苦,但希望后代有出息。穿差点吃少点没关系,一定要把子女培养成才。眼下能做的,总是全力以赴做。以后呢,盖个新房,衣食无忧,一家子其乐融融。再以后呢,孩子上大学、参加工作,一个个有出息。万丈高楼从地起,眼下最重要的是钱。母亲要用这刀剁出全家幸福的未来,憧憬着孩子个个考上了学校,找到了理想工作,成为有用的人,到时她脸上有光。想到这,她憔悴的脸上竟然有了淡淡的笑容。母亲将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刀刀寄托着希冀,一刀一刀剁出欢乐。
一刀,一刀,母亲是想把心思剁成一段一段。
人比人,气死人。虽说那时过的都是苦日子,但有的人却滋润,那是别人的事。这人穷最苦,人心最险,人情最薄,求人最难,世态炎凉,母亲把红尘看透。房子要倒,有人一边还幸灾乐祸;儿子治病去求人借钱,被奚落嘲笑。大女儿不懂事,偷吃了人家的一个凉薯,被当作贼,逢人便告。还不是因为没钱?过怕了受人欺辱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想起这些,坚强的母亲总是泪花点点。柔弱的母亲明白过来,不怕吃苦不怕困难,总想努力做出点什么,凭什么我们比别人差,被别人瞧不起?寄希望于未来,而经过眼下这一关最重要。走一步看一步,一定争口气,做给别人看。母亲将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刀刀浸透了心思。一刀一刀剁得沉重。
“嚓,嚓,嚓”刀剁声声,一刀一刀把许多许多剁成一段一段,而那忧伤还在,担心尚在。无声无息,连绵不绝。剁不断,理还乱。但是,这刀却愈剁愈响,愈剁愈有力。母亲要用刀剁去忧伤,剁掉苦难,剁来希望。
伴随着有节奏的刀剁声,孩子还是沉沉睡着了。
轰隆隆,天空隐约响起少见的冬雷。母亲的刀略略停了一下,嘴角往上倔强地翘了翘,又欢快地剁了起来。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很远吗。
孩子做了一个梦:春日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阳光顺着山坡像绸缎一样铺展开来,那覆盖着一层绿的大地,被渐渐染红。母亲披着万道霞光,赶着一大群白胖胖的肥猪,缓缓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