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满面春风，一切都自然醒来，天地万物充盈着蓬勃生机。只是北疆有些冥顽，不时抖弄点小雪，刻意摆弄着伪冬的余威。此时，天山东南的吐鲁番盆地终日艳阳高照，太阳暖暖地滋养着人们的心田。吐鲁番，这颗古丝绸之路上的明珠，新疆历史文化名城，经千锤百炼，终于出品了“新疆第一春·花开吐鲁番”的金字招牌。
近日的吐鲁番人流如织，处处攒动着赏花客的身影。在外的我也乘这股观花赏日之潮，返回素有“滨沙之城，楼兰故乡”美誉的吐鲁番鄯善县。回来的时候，这个沙漠绿洲小城即将入睡，夜色里流淌着灵动的灯光，光影融合，宛如天宫仙境。夜景如此美好，不过我脑子里却装着那几棵杏树。不管怎样，先睡个好觉，期待明天的约会！
第二天，清风早霞伴我出门。正是好花时节，一夜春风吹开了满城杏花，墙院边、行道上、公园里、水渠旁，城里乡下，杏花前呼后拥地开了，满城弥散着浓郁的花香。湘疆苑的杏花也绽放了，光彩夺目，满庭芳香，但那不是我要去探访的花儿。走，走，走，继续走！
要去的地方是城南一处野林子，很是偏僻荒凉，几乎被人遗忘。不过那里有几株野杏，它们虽有几分冷清孤傲，却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愉快笃定地一路南行，小鸟在前面带路，清风从面庞拂过，花了40分钟，穿过大半个县城，来到最南边的库木塔格沙漠，杏树就隐居于此。
骆驼老大门是唯一的入口。这里曾是深入沙漠的主道，过去总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喧嚣繁华。一年前，新的游客服务中心启用，老大门的使命戛然而止，一切就在唏嘘中黯然关上。门口还留有一个旧的保安亭，亭沿上被风扯破的蜘蛛网，半死不活地晃荡着，里面的保安眼神松弛，偶尔瞟瞟外边的马路，手机里播着我听不懂的歌曲。
老大门的前坪很大，进去就像落进棋盘的米粒。穿过前坪广场，是一个推拉铁门，只留半人宽的豁口。我与保安相识，一颔首就进了。这正是鄯善的大风季节，不久前还下了一场扬扬洒洒的沙土，铁门上积着厚厚的土层，也没人打扫。我侧身而入，衣服染上了浓厚的灰黄。
大门的骆驼沙塑有些疲沓老态，颜色已经很浅，神情里透出淡淡的无奈。驼头上挂着的大钟纹丝不动，冷眼观世，看破红尘。一切虽有凋敝，不过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岁月静好。
前方是一片杨树林，没有路，只能从浮土和树叶上穿过。这里的落叶无法及时腐去，只是颜色和养分已被耗光，化作了片片黄色的记忆。脚步一定要低要柔，否则就会噗起股股浮土。东拐西弯地又蛰行十多分钟，几株杏树终于映入眼帘。到了，到了，这就是我要礼拜的对象。
一共五株，各自独立、并无规则地散着，远远望去，浑身被“红霞”和“白雪”包裹，熠熠生辉。这是有年份的树，树形清瘦，不高不矮、不枝不蔓，恰如其分地长着，遒劲有力的枝条，碗口大的躯干，干旱皲裂了树皮，风力把树干拧出了麻花，反而显出骨气骨力。这些荒地野杏，有别园囿景观“豢养”的杏树，从来就“缺衣少食”，靠天吃饭，活下和生长实属不易。它们靠自身顽强，活出了独立自我、精彩绚烂。
这五株杏树避于尘世，颇有古隐士遗风。我想起了“商山四皓”“竹林七贤”，或《笑傲江湖》里的“桃谷六仙”。或许这样比喻不妥，比作许由、老庄和林逋还差不多。或者这五株杏树，是受董仲舒“五常”所化，代表着“仁义礼智信”。
我悄然移步树下，生怕惊扰了这里里外外满树的生命。杏花开得恣意狂野，开得不拘小节，蓊蓊郁郁缀满枝头，云蒸霞蔚、热气腾腾、光芒闪烁。花色纯粹干净，容不下任何言语描述。我想只能是女娲补天、熔炼五色彩石落下的几滴红白，着色了这眼前的杏花。阳光下花色更热烈。这用生命炼出的烈焰，焰心就是青春英华。如此怒放的生命激活了我心中的花。我们像多年的知己，静静望着，相互欣赏，用我们约定的形式对着话。
花满枝头，精巧素雅，色泽如玉，闪着晶莹和高贵。每朵花都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甜美地开在春风里。杏花仙子颈佩深红花萼项链，穿着红白五瓣褶皱裙，清晰水纹印衬出裙子的简而不凡、立体典雅。花瓣抖擞地斜向上展，带弧形的花蕊神清气爽地立着，蕊顶缀着黄色小点，那是花粉，是甜蜜和芳香的源泉，它们像礼帽给杏花仙子添了几分优雅。花香浓郁，人都要化了。我已进入“无我”境界，脑子里、鼻子里、眼睛里全是杏的味道。勤劳的蜜蜂时而在花间穿梭，时而在花蕊上品尝，还有一些蜜蜂趴在花上静静不动，可能已被这花的甜蜜醉倒了。
微风起，树枝摇，杏花随之起舞，酿出道道滟滟波光。偶有花瓣从枝头飘落，翩跹翻滚，轻盈优雅，初时点点滴滴，后来溅满“泪花”。这么好的花，零落也不忍踩踏。我想起黛玉葬花的故事，从泥中来归泥中去更好，“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五株杏树，生于荒野，长于恶境，伴于孤寂，顺于天命，没有人力眷顾，没有养分水分保障，毗连沙漠，还常受大风、沙尘、高温、极寒的生死考验。可是，它们活了下来，生了根、成了材，尽情释放生命的精彩。没有欢呼赞誉，芳无人赏。不过,它们不失意委屈，不牢骚哀怨，不自暴自弃，更不会“识时务”地改变，坦然面对经历的一切。如此境地也能淡定从容，清静素雅，不怨不艾，不骄不媚，以生命的全部无私回馈世界。
明年花开时，我已归家，但我会在温婉的江南忆起这五株野杏，想象着它们花开春风里的样子。感谢，感谢，在这光荣难忘的岁月，相遇相知，实属三生有“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