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父亲来我家吃饭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哦,对了,你明天过生了。我刚和你娘还在说。”
头一天上午,估摸着大姑小姑会来,我特意请假一个小时,提前下班回家。才到家门口,就听到母亲正和小姑祖孙在说话。匆匆跟他们打过招呼,我打开冰箱拿出大包小包的菜,直奔厨房。
母亲已经用电饭煲做了饭。揭开锅盖一看,饭量与平时无异——很显然,母亲应该是不记得我今天生日了。小姑祖孙的登门,也没有能引起母亲关于我生日的联想。
这不是母亲一贯的作派和做法。我小时候,每年除了正月初一,还有一个日子,母亲都会给我两个热乎乎、圆溜溜的煮鸡蛋。这个日子,就是我生日那天。“Lui哈一年”,每次,母亲都忘不了说上这么一句——意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度过一年。后来,我离开家上学,寄住外婆家,每年生日的那一天,母亲都会早早赶来,给我送两个煮鸡蛋。再后来,我参加工作了、结婚了,无论是租房住,还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母亲依然会风雨无阻登门,提着大包小包——那里面装着的,有她种出来的蔬菜瓜果、芝麻绿豆、芋头红薯,有她用米谷喂大的农家土鸡、土鸭,有她用传统方法手工制作的饴糖、腊肉、红薯干、甜酒糟、石磨豆腐。放下大包小包,母亲或拿起扫把拖把打扫卫生,或拿起筛子盆子洗菜洗碗,或挽起衣袖洗衣洗被,实在没有这些可干的活,她就把家里的垃圾桶清理干净,换上新的垃圾袋,把我家里的被子枕头、干货调料拿出去晒太阳,把该换季的衣服被子收纳整理。总之,她一刻也不会让自己闲着。
直到自己也做了母亲,我才深深体会到了母亲的艰难与不易,体会到“母亲”不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种岁月。母亲那行走在时光中不再挺拔、日渐弯曲的脊背,那浸泡在岁月里青筋突兀、干枯瘦弱的双手,那因为渐渐脱落牙齿而日益变得干瘪的面颊,那额头刀刻斧削、纵横交错的皱纹,甚至让人不忍目睹、不忍直视她的脸。
“你爸看起来比你妈年轻多了。”今天中午,隔壁租住的房客小雷说。是的,母亲显老。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年轻时就显老,现在的母亲,比同龄老人看起来更老。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苍老,她那几十年来一直不能改变的、黝黑的皮肤,无论我给她买哪一件好看的、昂贵的衣服,也不能让她光彩照人、神采奕奕。就像老家正厅屋角落里那一张油漆斑驳的四方桌,暗夜里点燃的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岁月里被打磨、被耗尽了所有的光亮,日益暗淡,直至只留下形和体的存在。母亲的耳朵也差了很多,开门、关门、说话、看电视的声音,往往“如雷贯耳”,不知她那曾经能听见绣花针落地声音的听力遗落在了哪个夜晚。也不知哪天的黎明,狠心漂白了她的发丝,那些白发,如同秋日里枝头遗留下的枯叶,那般让人无奈与怜惜。
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一刻是闲着的。无论是炎炎夏日、暑热难耐,还是数九寒天、白雪皑皑,她都不会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她的手头,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事。现在,母亲的视力下降,手脚变得笨拙,做事的节奏日益缓慢。但她依然没有闲着,她给我带娃、洗衣、做饭、搞卫生,一样也没有落下。白天,除了吃饭时,她甚至没有时间坐一坐。唯一的休闲,就是每晚我们下班回来后,她上楼看一会电视,陪戏剧频道里那些生旦净末丑一起悲喜。她生活节俭,不知道什么叫时装时尚,什么叫美容养颜,什么叫享受生活,什么叫不枉此生。这些有情调的话,有情调的事,她不懂,她也没有留意过。虽然母亲也看电视也识得一些字,但她有比这些感慨、这些浪漫、这些矫情更重要的事要做。
年轻时的母亲,手脚麻利,精明能干。父亲在乡政府上班,难得回来一趟。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要母亲操劳。除了劳作,她还要忍受物质上和精神上的贫穷与落寞。“就算是怀着你,也没有什么特殊可搞。每日早餐和晚饭,不是焖红薯,就是干红薯丁煮粥、芥菜煮粥,中午才可以每人装一小碗饭。哪怕我一闻到红薯味就作呕。”母亲说。母亲早年丧母,是家中长女,加之父亲兄弟多,作为大家庭中最先过门的媳妇,她有老老小小的家庭大军等着她去照管,等着她用勤劳的双手去养活。那时生产队出工,每日的劳动实行工分制,母亲总是选那些最苦最累但工分最多的活干。休息时间,她也不会闲着,砍柴、打猪草,一切明里暗里能创收的活儿,她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去做。记忆中,多少次我半夜醒来,还看见母亲就着浑黄的油灯纳鞋底、缝补衣服,多少次在我们吃过饭后,看见母亲用饭勺一粒一粒地收纳锅底残存的饭粒,用井水泡上,就着咸菜下咽……人到中年的我们,挂在嘴边的所谓的“上有老下有小”,和那时的母亲相比,多么微不足道!我们所谓的“负担太重”,和那时母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经历相比,是多么不值得一提!
八小时之外,我们经常和孩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可是,记忆中,母亲总是和我们捉迷藏:吃饭的餐桌上没有她,她在厨房收拾忙碌;乘凉的人群中没有她,她在田地里侍弄她的豆角苗南瓜架;热闹的商场里没有她,她已在小摊上淘得“珍宝”。直至今日,她从不向儿女提任何要求,不接受儿女的任何补偿,只默默地用自己的劳动为我们创造一切。有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有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米饭,有一件可以蔽体御寒的布衣,就是她最大的满足,当然,还必须有健康平安的家人们。
曾经,我们一天天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可是,等我们终于长大了,母亲却变老了——她老得甚至都忘记了我的生日。无情的岁月,一刀一刀削掉了她锐利的眼神、灵敏的听力和曾经的好记性,在她的脸上、身上刻下了饱经沧桑的印记,再神奇的魔术师也无法变幻出母亲最初的容颜。但娘在,家就在。祝福我的母亲,还有你的母亲、他的母亲、全天下的母亲:健康、平安、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