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

　　一方风物一方人

　　茅洞桥虽然土地贫瘠，那里的几样出产，却一如南乡物资集散地，闻名遐迩。

　　记忆中，家里请来木匠箍好木桶、打好脚盆，暴晒几日，再油几遍桐油。队里新添置的龙骨水车，水槽和车页板、车链条，也必须油桐油。父亲到供销社打桐油，总要盘问是不是茅洞桥出产的，若不是，便要等上茅洞桥桐油到货。父亲和乡邻信赖茅洞桥的桐油，说红砂土上长的桐子水分低，榨出的桐油粘性好，油出的木器油光紧扎、防潮耐用。如今，化学油漆早已替代桐油，茅洞桥的桐油在历史中闪着亮光。

　　过年了，花生、瓜子为必备年货。老家旱土少，几无自产花生，都要上市场购买。父亲出门采买年货，母亲总是嘱了又嘱：“要买茅洞桥细花生，千万莫买大颗洋花生哦！”每年年关，烧红大灶龙头锅里的老河沙，母亲把花生倒进锅里，一边擂着微型撸谷耙，一边赞不绝口：“茅洞桥土花生就是比洋花生香，结籽细，经得剥。”后来，我在市场看见小籽花生，特意问询，果然十有八九是来自茅洞桥那片天。

　　衡阳为鱼米之乡，四乡皆有四大家鱼出产，尤以南乡鱼出名。南乡鱼中的黄皮草鱼，身长腹小，鳞片金黄，肉紧味鲜，食客情有独钟。茅洞桥地处南乡偏远紫色页岩丘陵，山塘水质好，青草喂养的黄皮草鱼，一直是市场的抢手货。逢年过节，衡阳人家家户户打鱼丸，若用茅洞桥草鱼，打出的鱼丸必定更加鲜嫩滑爽，锦上添花。“双抢”大忙季节，在茅洞桥乡下，即便用刚出的新鲜辣椒煮瘦精精的“捞仔”鲢鱼，也汤似白乳，鲜甜粘唇，定会应了一句俗语：“鱼汤淘饭，吃起来不要命！”

　　乡民添外孙，有“打三朝”的习俗。娘家在三朝酒席上，为贺喜的宾客打发回礼，一般是一对红蛋、一对艾叶蛋。生男外加一包麻花，生女外加几个烧饼。记忆中，无论是三塘还是衡阳买来的烧饼，若脆香甜腻口感极好，人们习惯断定：“咯是茅市烧饼罢？吗咯好恰（吃）！”茅洞桥的烧饼，俨然具有地理标志产品的荣光。

　　地少人多，收成微薄，大集体年代，许多茅洞桥人外出走村串户做手艺，增加收入，维持生计。我所知道的家乡手艺人，东、西、北乡的寥寥无几，南乡茅洞桥人却比比皆是。长年进屋场补锅的罗师傅，样样精通的罗木匠，心灵手巧的舒裁缝，锵剪刀磨菜刀的全师傅，修鞋整伞配钥匙的黄师傅，篾匠兼箍桶匠秦师傅，錾字整缸的谢师傅，一例的打着茅洞桥腔。我那时候小，一门心思想学艺，喜欢搬弄他们的工具。这些师傅都会劝说：“人多田少冇饭吃，才出来做手艺。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你舍得吃咯甲苦啊？”我一时语塞，对吃苦耐劳的茅洞桥人肃然起敬。

　　改革开放后，茅洞桥人秉承传统，大批进城务工经商。记得一位陈姓茅洞桥木匠师傅，手艺精湛，为人和气，工钱价格公道，在我住的单位大院打结婚家具，一做就是两年。后来建筑及装修行业兴起，泥木水电各个行当，遇到的多是茅洞桥师傅。务工赚了钱转而经商，湘江北路和五一市场的糖酒副食市场，几乎由清一色茅洞桥人占据，形成衡阳为数不多的地域特色产业，成就了一批茅洞桥富商。

　　我小时候，常有人去茅洞桥“高头”做客，听说茅洞桥人最讲客气，哪怕家里吃着红锅菜，也要借些猪油、面条，打几个鸡蛋，煮一大碗面条做见面点心。来人来客，主家尽其所能，杀只鸡，打条鱼，煎个蛋，忙前忙后。桌上反复念叨“吃餐冇菜饭”，唯恐招待不热情。对于物产丰富的地方，这或许是理所当然，而那时的茅洞桥“高头”，总体比我们“底下”贫困。记得我读高中时，欠交米油和学费的，茅洞桥那一片的同学居多。

　　一位嫁入隔壁队的封姓大嫂，茅洞桥人，土改时与我养父母一同移居二塘共事，“四清”时迁回原屋场，日后两家交往不多。养母长年风湿，行动不便，曾摔成骨折。家境并不宽裕的封姓大嫂知悉，不顾年迈，提着半篮橘子、一包糖果，慢腾腾地走到我家，前来探望。外县流落、家亲甚少的养母，感慨涕零，卧床与封大嫂牵手道谢，令一旁伺候的我不知所措。两位农家妇女，因了年轻时的交集，老了还能彼此惦念，在农村似不多见，而茅洞桥人做到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我相信，告别贫穷、走向富裕的茅洞桥人，依然会读书、会经商、会理政，传承和光大勤勉坚忍、崇德尚礼的淳朴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