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长在山丘的毛栗树上,属秋季最好。牛牵到祖坟山,牛绳绕角搭背还没落稳,放牛娃已由人变猴儿。钻草窝扒山棘径直奔了栗子树。公家打完毛栗子,树就剩给了孩子们。上树是猴子们的天性,毛猴子爱毛栗子。蹲踞树枝的毛猴子的眼成了探针,顺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到处探——戳毛栗子,戳住一个,穿目光的钎子上,再戳。直到钎子上顶满不能再穿,不慌不忙,吃一粒,剥一粒,吃一粒,剥一粒,吃到胸上腿上全是栗子肉,吃到树顶落完这一年冒出的所有叶子,到第二年毛栗树开花。
栗子填嘴,叶子覆土,丘上干干净净。荆棘和茅草砍回了家,捆成把,围垒着屋后的苦楝树。圆溜溜的小山丘,顺伢子新剃的头似的。顺伢子头爱长疖子,夏秋一个光头溜溜。小伙伴们唱道:“光头溜溜,溜在灶里,夹出来油爆爆哩;溜在碗里,夹出来油忒忒哩……”唱就打架,打完起身拍拍土,走不多远,扯脖子还唱。
我们家门前是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条小路,人来人往平整光滑,鞋带子似的扭着,带子上系一个村子,又系一个村子,一直系到好远好远,山与山的夹缝里一转,瞧不见了。近家门有块大石,总磨刀,石面黝亮晃得出人影。夏夜天没黑透,伯父坐上去,我们三三两两围着,听他翻古。他翻得不急不慌,我们着急也没什么用。
村子周围的山其实不能算是真山,黄泥堆阜,挖下去是黄土,再挖下去还是黄土。石头珍贵,藏在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没有光,黑起来就值钱,全是煤。挖煤人背着阳光钻进地底下刨钱,眼睛是黑的,头发是黑的,脸是黑的,笑的时候露出白牙。伯父想去刨钱,祖母说,明人不做暗事,暗地里的钱要用命换!
出村过条垄的坡下,好大一片空场,让煤堆成一片黑地,晚上黑,白天也黑。不断有机器从地底下往上卷黑,那些在地皮里钻进钻出的黑人儿们放肆地笑,敲着饭盆吃饭打闹。声音扎进村子,把村里年轻人的心尖尖儿上燎出许多泡泡儿。
伯父又一次站在祖母面前,希望得到同意。祖母端着半撮箕瘪谷,冲屋后小竹林叫鸡,“juo——juo——”几只鸡贴着地皮跑过来,带起干叶箨乱飞。祖母看着鸡,伯父看着鸡,两道视线沉重相叠。鸡啄瘪谷咯咯咯,吃饱了,地上的瘪谷一粒少似一粒,兜着圈儿再也寻不见。鸡望着伯父,鸡望着祖母,望着祖母垂在手里的撮箕,坐坐身子,挤出一点粪,蓬松着尾巴,不慌不忙又钻进竹林里去。竹林里堆着的几块老瓦爬上青苔,一窝松菌长老了,黑黑白白地翻着。“我去挣钱,给你花。”“不去,有的吃!”祖母掴打掴打撮箕,不瞅伯父,站站,回屋了。
祖母跟祖父又添三个孩子。伯父自己寻下媳妇,娶新妇进门,两间土墙茅屋门口,种一棵栗子树。栗子树长,栗子树阴下的人家跟着添丁。小鸡似的,树阴里围着栗子树跑。
上画画课,最容易画的是房屋,不用老师教。先画一个大正方形,大正方形里面,画一个小正方形,对称的那边,稍低点,再画一个长方形。大正方形上面画一个扁了的斜框。里面填好多圆对勾。房子画好,边上再画棵树,毛栗树。
门前的毛栗树变得越来越高大,把树底下的房子比衬下去。一年一年的风雨砸在泥墙上,带出深的浅的小沟,蜗牛爬过似的。小沟破了,屋外的冷雨像个怯懦的客人,洇着往屋里瞅。破洞越来越大,容得下手指头,雨水不再客气,大摇大摆往屋地上潲。
煤矿冒顶的时候,祖母已经搬到村尾,没看到那一池塘黑水如何又回灌进地下,独剩几条泥鳅在淤泥里扭。伯父看见了。当时他正攥着扫帚扫毛栗子的落叶,他三个儿子的腰身已经有栗子树的二杈粗。那一秋的毛栗子结得格外多,那一秋伯父定了主意,熬糖做豆腐养活他三个古铜色的儿子。
灶头的锅子里热气升腾,熬糖的时候,甜味是由青气变过来的;做豆腐,豆腐的香由一粒一粒黄豆中滚出。伯父最大的本领是吸烟,吸装在裤袋子里的香烟。吐烟圈,他喜欢吐烟圈给我们看。半仰头,窝嘴,一团白色的烟缓缓吐出来,上升时,变成一个浅白色的空心圈。吐烟圈的伯父是笑着的,眼角堆满了皱纹。那些皱纹跟梯子似的,任由他的三个儿子爬着,一个一个走进学校里去。大堂兄考上大学,二堂兄考上大学,三堂兄也考上大学。
栗子树越长越茂盛,站在村口一眼就能望见。伯父挑不动豆腐担子了,如毛栗树上的一片叶,黄边儿蜷缩,等待坠落。老屋拆了,毛栗树没动。新屋建起来,伯父的牌位被儿子们请上神龛,光足有风的时候,毛栗树的影子偶尔能扫上。村里要修公路,毛栗树碍事儿,双方吵着僵着,最终没伐。公路在毛栗树前扭了一个弧线,去下一个村子,再下一个村子。
谢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