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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5月23日 星期三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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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滩月份
  陆亚利

  雁郊原乡

  老家鱼塘多,大集体年代,过年的饭桌必有一碗油煎腊刁子鱼。焦香的腊鱼撒上干辣椒粉,辣香扑鼻,虽不是什么大菜,却最宜下酒咽饭。年节里,小孩子大肉大鱼吃腻了嘴,偶尔夹取腊刁子鱼换口味,大都刻意钳掉带苦味的鱼头。即便当着客人的面不好意思,吃的时候也会偷偷夹取鱼头,扔给桌子底下的猫狗。新年新岁,做爹娘的不会当面呵斥,示范性地夹上鱼头,说:“咯鱼脑壳烂枯又喷香,点点苦味怕吗咯呀。等到上滩月份,吗东西都冇得吃,想咯个味都想不到!”

  第一次听说上滩月份,大概就是在过年的饭桌边。后来知道,开春后到新谷进仓这一段时间,余粮告罄,新米未出,瓜菜不济,青黄不接,半数农家闹春荒,日子过得如逆水拉纤上滩,有些艰难。

  最难上的滩,当然要数谷仓放空米缸见底。正月长二月短,三四五月度如年。时过端午,人口多劳力少的老超支户,口粮吃完,从队上借支的度荒粮,也剩下不到一担谷。挑到大队碾米厂,叮嘱师傅调松刀片,碾出超常的八出米,拢共也不到一百斤。一算计,除了掺和已经有些浆糜味的红薯,一餐也要两筒米,一日两餐,勉强够吃一个月。最早阴历六月中旬,开镰杀早禾,碾米尝新,铁定缺粮一个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节,缺粮人家的主妇,便要硬着头皮四处借米下锅。

  上屋场开元一家七口,三个半劳力,四个书包,年年超支。米缸见底次日,唐嫂端着大撮箕,头上搭着挡柴火灰的头帕,来到下屋场借米。春嫂家老少十口,六个半劳力,三个书包,加之个个勤快,口粮有余,年年进钱。唐嫂一脸无奈,靠在春嫂家的门柱子上,朝屋里喊:“老嫂子呃,明日屋里冇饭恰(吃)哒,咯硬是冇办法,劳烦你借两升米得我,杀禾分新谷就碾得你。”

  春嫂应声出来,虽是尴尬地笑了,却也爽快:“要得噻,我屋黄桶里米也不多哒,冇去碾,你先量十筒去恰啰。”

  揭开床档头边的黄桶,春嫂讲客气,堆紧筒子量米,筒口的米似小面包一般隆起。唐嫂遵守借底还高、好借好还的老规矩,急忙把米擀平。“沙-沙-沙”,十筒米刚好填满大撮箕。唐嫂端起沉甸甸的撮箕,笑盈盈地跨过门槛,边走边不停地回头说:“春嫂呃,劳烦你哦,劳烦你哦!”

  过了正月和二月,冬令蔬菜渐渐抽蕻开花,夏季瓜菜才刚育苗,菜蔬上滩。仔猪入栏,鸡仔出窝,鱼儿打籽,过年的腥荤腊菜所剩无几,八仙桌上的菜碗日渐减少,咸菜当栋梁唱主角,餐餐摆上剁辣椒、腊八豆、豆腐乳“老三样”。多日不沾腥,肚肠油水刮净,口苦舌燥,嘴角上火打上红印。间或捡拾地皮菇炒酸水辣椒,换个鲜辣酸爽口味,毕竟没有油水,激惹得肠胃愈加发荒,心捏捏地想着大肉大鱼的腻香。

  年前,小孩子炒剩饭上早学,为着炒得散、不粘锅,搁一点猪油润一润锅底。年后,家里老母鸡所剩无几,为数不多的鸡蛋,聚拢在上锁的跶柜里,等着上街售卖,应付家里日常开销。有时忍不住野胡葱的诱惑,扯些回来炒两个鸡蛋,一餐便可以安抚肠胃好些天。进入上滩月份,油盐罐见底,主妇特意锁上碗柜,防着小孩子“挥霍”猪油。不放油,斟点水,干炒的饭结成锅巴碎片,吃起来如同嚼食沙砾。记得有一次,娘出早工去了,忘记锁上碗柜。我偷偷从油盐坛子挑一坨猪油,溶在锅里炒饭,又在出锅前淋上酱油。一不小心倒多了,炒出的饭尽管乌黑难看,但油腻酱香,吃得有滋有味。

  我放学回家,娘枯起眉毛问:“你晓得享受啊!油坛子里咯猪油少了一大坨,是不是今早上挖猪油炒饭哒?”

  我自知理亏,红着脸怯怯地答道:“是咯,好久冇恰猪油哒,肚子里塞哒糠头样,我挑哒一点点子。”

  “我晓得是你嘴巴好恰啰!一点点子?起码有小半调羹,炒得两碗菜!上回你爷老子卖干鱼仔,称两斤板油,就剩两三调羹哒。你恰得神欢神乐,咯明日来人来客,炒红锅菜啊?”娘一脸严肃地责问。

  “是只一点点子,才炒半中碗饭!”我理直气壮地申辩。

  娘转而好言安慰:“咯上滩月份,是冇吗东西恰得,菜冇油水,肚子里头荒,哪个屋里都差不多。屋里有恰咯,我总不得亏待你,莫背哒大人咯眼,做起个偷张摸页咯事。过段时间,新鸡婆生蛋哒,天天早上猪油蛋炒饭都要得。”

  见娘的脸色阴天转晴,我心里坦然起来。要知道,上滩时节,酱油炒饭也是一种奢侈,我暗自庆幸娘没有发现放酱油的事。

  那时,队上征购任务重,油菜籽多数上交国家,各家自留地打下的菜油不够吃。农民没有平价计划粮油,“黑市”粮油贵,少有人买得起,吃油能省就省。茶油不敢奢望,大部分人家都要买些棉籽油。棉籽油吃起来有些苦涩味,价钱便宜。记得每年年关,家里都舍不得用菜籽油,大都用棉籽油炸制过年的豆腐、酥鱼、锅烧丸、黄雀肉。开锅的棉籽油,会浮起一层很厚的泡沫,需要几次烧老,用捞箕捞去,才能投料入锅开炸。棉籽油炸货乌黑,色头虽不雅,却油香浓郁,引诱我们小孩子,大年三十晚上痴痴地守在灶头边,等候第一锅油豆腐。

  特别困难的人家,连棉籽油也买不起,上滩月份要吃一段“红锅菜”。干烧到锅底渐渐发红,迟熟的莴笋、胡萝卜、芥菜、甜菜,应季的雪豆、蚕豆,直接下锅,中途加点水,防着烧糊。“红锅菜”里见不到半点油星,青涩粗粝得难以下咽。放点剁辣椒、腊八豆,增添辣味酱香,稍许改善一些口感。若是家里鸡鸭得了瘟病,眼看撑持不住,几经犹豫,趁着还是活物,操刀宰杀。炒鸡时多喷些湖之酒,味道鲜甜。吃一餐炒鸡,暂别“红锅菜”,算是打上一次大牙祭。

  几个月的清淡饮食,我们小孩子有些熬不住,期间会学着大人,下町捞鱼摸虾,捉泥鳅,盘黄鳝,想改善一下生活。收获多了,父母们反倒舍不得吃,提到集市上去卖,换个油盐钱,也为我们积攒下学期的学费。

  我嘴馋又任性,总爱闹着割肉称鱼打牙祭。家里买上一两斤猪头肉,爹娘忍着尝一口,让我过足瘾。爹扒着干饭夹着素菜,边吃边翻古:“你们咯一班人倒还享福嘞,有饭吃有衣穿。国民党手里头,你爷爷冇得田,作佃户,当老师傅(长工),我们哪恰哒几餐饱饭哦,上滩月份都是喝斋汤。”

  “那是解放前,贫下中农当然冇饭恰噻。”我似懂非懂地说。

  爹笑一笑,说:“解放后,发‘五风’过苦日子,一天三两米,饿得叽咕叫,满山满町挖野菜,槐树叶子都勒光。个个瘦得皮包骨,隔壁三爹得水肿病死了。后来上面发糠粑、豆饼救急,好多人恰得肚子胀,屙屎不出,不造孽啊?中国十亿人,现在有饭恰就不错哒,人在福中要知福,莫咯山望着那山高!”

  “发哪‘五风’啰?听老师说,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苏修逼债,才冇得饭恰。现在搞四个现代化了,一九八零年实现农业机械化,将来既要恰饱又要恰好嘞!”我极力争辩。

  爹用希冀的目光望着我,不再唠叨。他可能没有料想到,三十年后,人们淡忘了上滩月份,忘却了水肿病,农民得富贵病的也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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