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刚
祖父,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导师。
祖父生于1911年的秋天,习惯称为民国元年。殁于1994年6月,享年八十三岁。作为家族的长子长孙,按照当时的习惯,我是在乡下度过的童年。享受到了特别的关照。
祖父在脑海中的印象,深刻,生动,我从来不曾忘记过。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承担着一个家庭的生存责任。
老家在湘南丘陵的小山村,当年的男人如果想成为家庭当之无愧的主角,除了务农,还可以学一些手艺,在当地做剃头匠、石匠、木匠等。如果要跳农门,还可以出去当船夫(当地称为“驾船的”),或者学习做生意当店员(称为“帮贸”)。在那个时代,男人的责任义务就是养家糊口。
祖父12岁,进入了当时的水陆码头松柏学习做生意,当时目不识丁,做生意不可能没有文化,尤其是要学会记账算账。在当时,学徒没有工资,老板管吃住,倒也不错。祖父秉性聪慧,在学徒期间,一边学文化,一边学生意。出了徒,就变成了骨干力量,担任了商行的采买(采购员),背着一袋袋的银元花边,上公安,去石首,收购棉花、水产干货,开始了他的江湖生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一行是个风险行当,最容易被拦路打劫,丢钱丢命。爷爷经常给我开小灶,讲述他当年的故事,得意的事情就是他也多次遇到过打劫,却都能化险为夷,银两也不曾损失,有时还哼上几句湖北小调,印证他的经历。最为高兴的是告诉我,当年他是多么的潇洒英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也多么的能够随机应变,甚至化劫匪为朋友。由于他的不可复制的成功,使得他变成了行业类的金字招牌伙计。用现在的话来讲,也算是打工皇帝。
祖父有什么本事,成为打工皇帝呢?他能文能武。
文就是从事商业活动的基本技能,打算盘,可以同时用双手,打两笔账;口齿伶俐,口才非凡,每每与人交流,可以说服对方;记忆力非常好,过目不忘,更是因为这样,他的顾客都能够被他所折服,交友甚广。还有一个本事,说古道今,既可以是正史,也可以演义;既能盘古开天地,也能够是昨日时事。记得小时候我在乡下,做他的跟屁虫,只要他一出现,每到一处,就是人气中心。
武是臂力过人,可以双手同时拎上两个100斤的盐包。
更兼他有着很好的为人处世方法,为人不欺不诈,忠于东家雇主,也就是所谓的契约精神很好,所以自然有人青睐。
什么叫打工皇帝?就是老板求着你,祖父成为名角以后,到了更大的商埠码头——耒阳县城。耒阳县城的老板以有祖父作为自己的商店的招牌。打工皇帝待遇自然是很高的。当时的行业习惯是在农历腊月二十四日过小年,如果老板要炒某个员工的鱿鱼,就请该员工坐上席,如果员工要炒老板的鱿鱼,自己去坐上席,老板也许会给你加薪——也许这就是逼宫吧。所以祖父的待遇自然是不错的。
因为祖父能干,祖母在乡下带着孩子生活,日子也还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祖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智慧,家里不置田地。父亲也读了一点乡学。解放后,自然家庭成分也是贫农。
在乡下有祖父祖母陪伴的童年,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幸福的,至少比起现在的孩子幸福。
祖父给我们的启蒙前教育是做人与为人处世的底线教育,也是培养我们勤劳吃苦本性的启蒙导师。见人打招呼,尊称如何;过人家厅堂如何走路,如何荷物,小学四年级回老家过暑假,跟着祖父干完农活,路过人家的厅堂时,规矩是必须将锄头直立而持,告诉这叫“礼数”;并且布置一些劳作任务,记得大约是4岁左右,就安排了一个小粪箕,走在田间屋场中去拾动物粪,作为农家肥。
1976年,祖父祖母年过六十,在乡下已经没有人照顾,办了农转非。进了城,祖母抱怨城里喝水都要买,祖父为了减轻晚辈的负担,重操旧业,到街道办的副食品代销店去做营业员。这样断断续续地在不同的商店干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我的印象是他每到一个店子,这个门店的生意就会好起来,因为这个老头子风趣幽默,一些顾客愿意回头,一边买东西,一边与他聊天侃大山,人家买一斤酱油,买一斤盐,最后是乐呵呵地回家,岂有不回头的道理。而祖父在工作以后,我们的福利也得到了改善,经常会带一些店里的滞销处理糕点给我们吃。
1989年,我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的研究生,祖父也有了78岁,每一次临行前,我去祖父那里告别,他老人家这时候的眼睛近乎失明,他抱着我要哭一阵子,总是一句话,你走这么远,我不知何时也出发,你能回来为我送终吗?作为孙子听了,我的眼泪也是婆娑而下。1993年,我研究生毕业,拿着学位证与毕业证去看他,他还是抱着我,然后喃喃而语:“罗家祖坟冒烟了,我家也出了博士了。”最后还是问我:“不会再出远门了吧?要留在家里给我送终。”风烛残年的老者,这是一种自然的心态。
1994年4月,祖父有预感,生命快要到头,祖父提出了要求,回老家,葬在老家,可以叶落归根。这个时候,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低下了。一路上,几乎是在睡眠状态,当到了冠市,我姑姑告诉他,到了冠市,祖父的眼睛却又睁开了,故土难离的深厚情怀一下展示在我们面前。
祖父在乡下呆了大概一个多月,在六月十日逝世。那一天早上,我的心跳得特别快,刚上班就接到了父亲从乡下挂来的电话,让我赶快回老家,我请了假,冒雨赶往老家,到了祖父身边,他已经处在濒死状态,姑姑告诉他,长孙来了,他努力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立马就关上了,眼角流出了浑浊的眼泪,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给他送了终。
按照习俗规定,我要挨家挨户去“赶罪”(报丧),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不允许我下跪,只是一句话:“玉秋爷爷的的后代不需如此。”
这就是祖父在相当中的威望与名声。我们才知道,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居然有如此深厚的“粉丝”群体。这恰是其人格之魅力所在。
祖父在山上已经有了27年了。每当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我总是要想起他……
祖父过世三年后,父辈重修老人坟茔,用石头刻一副对联:千里来龙眠先祖;万山过脉荫后人。
祖父给我们做人的基本准则与处世的道理,让我们生生不息,作为一个旧社会混江湖混出来的“网红”,他很是朴实,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深奥的说教、理论,却不乏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哲学,不失睿智,更是经世致用,荫及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