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旭日
叉泥鳅
八月的小塘铺村是平淡的。月光悬挂在村庄的上空,田野里开始散发出浓烈的泥土气息,那些向上生长的力量在小村磅礴而出。村庄晚稻插下后,山岗上大片的翠绿与小村遥相呼应,成了一个绿色的海洋。
太阳从山坳上滑落,有月无月的乡村八月,开始了新的欢娱。那些忙完“双抢”的村里人,开始在月光下寻找新的生活乐趣。夏日的夜晚滚烫,水田里的生命不安分地跑出来。鱼啊,虾啊,蚂蟥啊,泥鳅啊,在田垄里开始涌动着生长与律动。
在我的少年时代,每当这样的夜晚,大哥二哥都会带着我趁着月光去叉泥鳅。村庄田土肥沃,八月夏夜,一块块田垄平坦如一面面镜子,拼凑在村庄,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弥漫整个村子。
村庄的田间一片寂静。田野里没有蛙声,连飞鸟都极少在这样的夜晚经过。可小村的田野四处有熊熊燃烧的灯火,四处都是叉泥鳅的少年,三五而出,使得村庄的田野显得辽远而又亢奋。夏日的泥鳅,体态肥硕,正是村庄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我隐约记得,吃了晚饭,大哥二哥就忙着张罗,准备好一个铁篓子,一个竹背篓,一把铁梳,一个木夹子。一个竹篮里则装满了晒干的枞干。大哥在家门口就吩咐二哥把火点上,渐渐地,铁篓里的枞干燃烧起来,火光通亮地照着。这时候,大哥喊一声:“出发!”我和二哥在后面就屁颠屁颠地紧紧跟着。
从村子的禾坪直入田垄,由一条蜿蜒的小路经过老水井,就到达田野的中央。再从水井侧旁的水渠往下走,水渠两边都是秧田。秧苗一两寸高,嫩油油的。气温回升,田间闷热,泥鳅受不了泥土之热,悄悄地从软泥里溜出来,欢快地躺在平静的水面上透气。
到了田垄上,大哥打前哨,暗示我们不要言语,免得惊动泥鳅。他一边细心观察周边的秧田上是否躺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一边指挥二哥去叉。要是发现重大目标,大哥就会把手朝泥鳅的藏身地指去。这时候,二哥眼尖,手持铁梳,麻利地对着泥鳅叉下去。只见泥鳅在铁梳上扭动着。二哥捉泥鳅是个里手,他说这铁梳要瞬间朝上提,免得泥鳅溜走。我则紧紧跟在二哥的身后,一边背着竹背篓,一边不忘给铁篓里添加枞干。每次二哥叉到泥鳅,我就立即把身后的竹背篓移至身前。等他用手夹着泥鳅放入竹背篓,我们又朝下一个目标寻去。
村庄的田垄一丘连一丘,跨过一个水渠,又来到另一片秧田。不一会,我们顺着观音阁水库的水渠,来到导子洲乡。只见一条条泥鳅被二哥从秧田里叉入竹背篓,这些受伤的泥鳅忘了伤痛,在背篓里撞着,发出叽叽的叫声。
渐渐地,我们在村庄的田野上越走越远。竹篮里的枞干也越来越少,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大哥看了看篓子的收获,说了一声:“回家。”我们就快步朝家的方向赶,一路上,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多年后,我们兄弟天各一方。可我每每想起我们一起踏月回家,那种温馨的记忆总能令人平添莫名的忧伤。村庄的田垄上、小溪边、水塘里、稻田中,到处都有我们劳作的记忆与少年的种种往事。
毛豆话蝉夜
“双抢”上岸,村子里的人白天忙着收割花生,立秋后的农作物开始陆续步入了采收季。红薯、茶籽油、芝麻、土豆,乡亲们每天有忙不完的活。烤烟人要将最好阶段的烟叶采收,进行最后的烘焙、加工。大家将年头的辛苦劳作换成养家糊口的收入积攒起来。每当这样的劳作夜里,村子里的人都要在田埂扯上一把毛豆,趁着夜色,煮上一锅来消遣。
小塘铺村的立秋前夕,一把毛豆能将日子煮得沸腾。
闷热的秋夜,禾堂里坐着的乘凉人怎么能少得了消遣。煮一锅毛豆,煮一壶春茶,便是人间好时节。
小塘铺村煮毛豆,这里的人喜欢在田埂边上种植一排豆子。这种节约耕种的方式古来有之,他们不是小气,而是村子里的人知道豆子的习性,旱土栽培,作物亲水,田埂便是上乘选择。早稻过后,挑上一担黄土,一担土肥,用锄头倒着拍打田埂边一个窝子,种下一粒豆种。再佐以土肥,一把黄土覆盖。田埂上种植的豆子不用浇水,不用关注施肥,豆子自然生长,在田野中浪漫又肆意张扬。
“双抢”后,豆子也快熟了。等到立秋,刚好“双抢”上岸,稍有空闲的人还在夜里守护着收割的稻谷。它们在秋夜静静地躺在禾坪上,等待村子里的人来畅谈半年的收成。早稻的收割,意味着一年的粮食暂时又有了保障。村子里的人,从来不用担心锅子里有吃没吃。连菜地里的各式各样的蔬菜,也是最旺盛的。吃不完的,趁着秋日的到来,开始不断地晒制,连过冬的食物,在这个时刻都有了保障。
煮毛豆,自然是村子里的人对丰收发出的最高礼赞。
毛豆放在清水里洗干净,放到大铁锅里加水,加盐。大火一通煮,等到满屋都是煮毛豆的香气,等到豆荚微微张开一道缝儿,露出里面圆滚滚的毛豆,那就意味着毛豆煮熟了。毛豆入了盐,自然有了味道。煮熟的毛豆,用竹捞箕捞起来,放在上面凉着。煮上一壶春茶,或者一壶糯米酒,边吃毛豆,边喝茶喝酒,秋夜的消遣竟然比如今的乡村要幸福许多。
秋夜的月光,在小塘铺村如此皎洁,在夜色深沉处,看星光如豆,远山一片朦胧。老人孩子欢声笑语,逍遥自在,想想就觉得开心。咀嚼毛豆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有人用力之猛,宛如气吞万里如虎。有人温柔之极,尖嘴嗦毛豆的尖叫声,亦是荡然销魂。一捞箕的毛豆,个把小时基本能干得一干二净。这时,月光开始偏西,那些睡意沉沉的人开始拖着步伐朝家门走去。这秋夜,唯有蝉鸣依旧在村子里的大树上偶尔鸣叫。这样的秋夜,连狗仔都特别安静,它们仿佛知道,蝉是秋夜里真正的守护者。
毛豆熟了,煮的实际也是乡村的一种礼数。当家的把左邻右舍都叫上,把日常的恩怨,扯不清的乡村麻纱,都在一场与毛豆相逢的牙祭活动中和解。小塘铺村人实在,胸怀敞亮,日常的邻里恩怨,东家的西家的,通过交心,都能在毛豆的咀嚼过程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个向善向上的积极的单纯村子,总会在这种快乐的过程中不再有任何的负担。
当水煮毛豆的淡淡的咸味穿透口舌,当浓香醇厚的清茶穿透脾胃,当清甜的水酒在手中碰撞,毛豆的软糯,茶酒的纯粹,将夜色也化为纯净。
早几年初秋,我回到外婆的故乡,与亲人们在小塘铺相聚。舅外公叫表舅去摘毛豆,我便想起少年的那些往事。刚到了菜地里,面对一串串鼓鼓囊囊的豆荚,各种矜持都被我们抛到脑后,比的就是谁摘得多谁更能干,各种打趣此起彼伏,笑声也是。
仿佛那一瞬间,我有关小塘铺的童年记忆瞬间鲜活起来,那儿时的快乐仿佛又重新回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唯有柴火旺起来的瞬间,在火光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中,我仿佛听到外婆的召唤,一声声入耳,一声声催人泪下。
唯有蝉,依旧在小塘铺的树枝上,倾听一个曾经的少年在远方对故乡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