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梅
姨父上个月骑摩托车出车祸摔伤了手臂，锁骨骨折，反反复复做了两次手术。想着姨父出院后他家中只有两老，实不放心，趁着周末，我驱车回台源乡下看望。
浅冬时节，晴阳正好，一路风光绮丽，群山斑斓，层林尽染。此时的乡村正是迷人的季节，枫叶红，菊花黄，橙黄柿红硕果累累，田野里一畦畦油菜苗绿油油的，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正在禾堂坪边撸起袖子跟几个邻居大婶线薯粉条的姨几见我下车，沾满白淀粉的双手在围裙上麻利地擦了擦，惊喜地迎上来：“哎呀，外甥媳妇，你来得正好，有口福了！我正在线粉，刮红薯片子，我晓得你最喜欢呷牛筋薯、红薯片子了，你看，咯是特意为你做的。”姨几瘦了不少，精神却饱满，领着我走向院墙边竹搭子架成的一排排晒架让我看，那上面平铺着一层晚稻莞，一张张均匀方正、轻薄软糯、黄澄澄的红薯片子正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薯香。禾堂坪另一侧是一排排竹架，帮忙的邻居大婶们正忙着把一串串刚加工成型的薯粉条搭在竹竿上，阳光下，薯粉条显得晶莹剔透。屋场篱笆栏上还晒着荷折皮、米面壳子、萝卜条、红辣椒、脆柿子、南瓜条，好一幅生机勃勃、色彩缤纷的“晒秋”图！看着这一切，我心生敬佩和感动，日子那么不顺心，姨几像“打不死的小强”，依然能把日子过得热烈和用心。
我正在鱼塘边转悠，一只手还吊着绷带的姨父也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外甥媳妇，来就来，还带么子礼信嘛！这两次做手术，多亏了你跑上跑下，到处张罗医药费，我和你姨几广哒，我宁虽然自己冇养崽女，收养的一个女还得重病，但你宁咯些侄儿、外甥、外甥媳妇比自己崽女冇得差呢。”“姨伢，您手好点没？这次可千万不能乱动错位了，我不放心，来看看您。您今年都七十岁了，连着做了第二次手术，姨几和我宁连不晓得好担心！”我急切地问。“好多了！好多了！我咯次吸取教训，没好利索前不得乱用力了。我也怕拖累你姨几噻，咯几个月，我手不能动，肩不能挑，土里田里的农事全落在你姨几一个人肩膀上。你看，你姨几瘦呱好多了呢。”边说着，姨父的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一边用目光搜寻院墙里姨几忙碌的身影。姨几在阳光下来回穿梭着，一会儿用大木棰不停地敲打瓢葫里的芡粉，一会儿把成型的薯粉丝用长竹筷从大锅中捞起放入冷水桶中，一会儿又操起菜刀麻利地切割……我看见姨父的眼眶里慢慢湿润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说：“今日风好大啊，眼珠都进沙子了。”
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们这对老夫妻相依为命，对彼此有着深入骨髓的深情。我犹记得姨父出车祸时姨几那惊惶、憔悴而焦虑的脸庞，她在医院里急得六神无主。一方面愁医药费，一方面农事繁忙，晚稻要收割，油菜苗要移栽，红薯要挖，姨几几次背着病床上的姨父掩面痛哭：“何得了咯，我命怎么这么苦啊，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怎么总挑细处断？”在听医生说一万多块钱的手术费需自付时，我以为她会犹豫，哪知她一脸笃定地说：“治，砸锅卖铁也治！”手术后，在医院里，姨父坐卧难安，一下子担心姨几一个人浇不了菜苗，一下子又愁山路那么陡峭，姨几挖的红薯怎么挑得回来……他们这一辈子虽从不言爱，却在细节里处处示爱。
“姨父和姨几是一对苦命的夫妻，作孽呢！”二十年前，自我嫁到衡阳就听先生这样说。姨父自幼家贫，家中老父亲中风瘫痪在床多年，又有一个残障的弟弟需要照顾。姨父两老一生没有生养，年轻时收养了一个女儿，视如已出，倾尽所爱。女儿王慧长到十八岁时外出参加工作，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日子苦尽甘来，却不承想王慧在二十三岁时患了“尿毒症”，一家子又坠入深渊。这些年，王慧反反复复住院，前年因腹透不当引起急性“败血症”，高烧不退，医生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连续不断的治疗费把姨父本就贫瘠的家底掏了空，还负了债，最后还是村支发动村民捐款及我们这些亲戚众筹，他们一家才总算渡过了难关。
命运虽多舛，但姨几骨子里依然有着乐观坚强的秉性。她勤劳能干，乐于助人，邻里哪家有困难，她都会尽己所能去帮忙。出不了钱，她下狠出力，下雨了，帮着抢收谷子，农忙时帮着插秧。附近的村民都喜欢来她家坐一坐，拉拉家常，说说心事。像今天这种刮薯片子、烫荷折、线薯粉条这些需要帮忙的活，邻居们看到了，都会不请自来。
我来姨几家的次数多，给姨几来帮忙线粉的周家婶子、王家伯娘都认得我。周婶热情地招呼我：“外甥媳妇，你姨几喊你外甥媳妇，我也跟着喊外甥媳妇，你等下走的时候，到我屋树上摘几甲柚子回切，沁甜！”
“要得，周婶，谢谢您，也谢谢您宁一直关心和照顾我姨几一家！”我由衷地道谢。
“你姨几对我宁也好噻，放心咯。你姨伢出车祸住院，村里人都很关心，村支部和妇女主任都来看几转哒，都在帮着想办法。”周婶快人快语。
中午时，姨几歇下来，说去菜园里拔些萝卜白菜给我带回城。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暖和和的，成片成片长势喜人的油菜苗把田野里装点得生机勃勃。菜园里有萝卜、白菜、上海青、红杆菜、青葱、大蒜，绿油油，青汪汪的，甚是喜人。我边拔出一棵肥壮水灵的大萝卜，边说：“姨几，我蛮佩服您老呢，呷过咯多苦，经历咯多波折，但您老跌倒了又爬起来，从没见您心灰意冷过，还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姨几边摘菜边感慨：“我虽然命苦，但世上好人多噻，这次医院里听到我咯情况，帮你姨父减免了不少费用，护士还打饭得我俩呷。村里支书都来走几转了，送米送油很关心，村里人看我做不赢，这个来帮我挑红薯，那个帮我淋菜，大家对我俩都好，我心里好温暖。”说着，她直起腰，指着不远处绿油油的田野对我说：“我是庄稼人，一辈子在农村，我只晓得，种瓜会得瓜，种豆会得豆，今年的油菜籽，雨水多，冇产量，但只要你下狠种，总会有希望。你看，现在的油菜长得几好，明年会是个好收成呢！”
我们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着充满生机的田野，都咧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