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英

　　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照在深林里，寂静得让我不敢出声。

　　这是一座石墙老屋，上世纪70年代的建筑。四分五裂的木门似乎随时会倒下来，斜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几扇残旧的木窗半掩着，蒙着的厚厚蛛网随风飘荡。唯有屋顶的黑瓦依然整齐地排列着，瓦片间隙里长着蕨及多肉植物。屋场被雨水冲得高低不平，屋檐下，一株手臂粗的楮树歪歪倒倒地伸出来，像在启示着什么。这座老屋，有着老僧入定般的淡泊与出世。

　　半米高的石墙，密密地覆盖着斑驳的青苔，有的干枯了，有的生机盎然。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头，被时光剥去最初的光泽与锋芒，而雕琢出另一种光润与色泽。我把手轻轻地放在石墙上，清凉顺着指尖悄悄爬满全身。清凉让我渐渐安静下来，体会到久违的寂静，那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寂静。

　　我听到阳光打在花朵上的声音，山风吹过松林的声音，虫子躲在角落里细长的歌声，鸟雀讲起悄悄话的唧唧啾啾，一粒苦槠轻盈落到草地的声音。我听到天地间草木摇落的声音，听到了鸟兽自由奔跑的声音，还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这些声音细微，却有感染力，让心里的石头慢慢散落，从而轻快起来。

　　自童年起，我就喜欢在深林里转悠，那些偏僻的角落对我有无穷的魅力，比如自开自落的百合，低吟浅唱的夏蝉，翩然飞落的蜻蜓。人到中年，我越发不喜欢去人多热闹的地方，那些喧嚣让我失去思考的能力，也逐渐失去自我。那些寂静的角落，才能自由呼吸与朗诵。

　　我常常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道上，藏匿在密叶里的小鸟唱着好听的歌，唧啾唧啾，叽叽喳喳，咕咕咕咕，有的悠长，有的短促，有的欢快，有的沉闷，从声调里能听出它们的情绪与境遇。闭上眼，寻着花香叶香，我能分辨出它们的名字，哪怕只有一缕若隐若现的芬芳。经常深入大山，我已成为其中一员。任草木芳香在血脉里游走，我能感受到大山的庄严与磅礴，能听见自己与万物一起生长。

　　森林生来就具有寂静的气质，因寂静而高贵。我把山泉潺潺的流淌声录下来，把秋虫唧唧的歌声录下来，把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也录下来。在失眠辗转反侧的夜里，在无处可逃的失落情绪里，那些声音就从手机里跳出来，缓缓流入身体，让我重回澄澈与寂静。

　　江河也具有寂静的气质，因寂静而开阔。碧波荡漾，水天茫茫，对神秘和辽阔的向往，不是简单的文字或图片所能描述。那种无限性，正是我向往的远方。有时，我独自在河滩散步，闻着淡腥的江水，听浪花一阵阵涌到岸边，发出轻柔的哗哗声，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能装下。只有常怀山水江湖，才能诗意地栖居。

　　我最喜欢的是，风轻轻吹过，乌桕叶从枝头轻轻飘落下来。那些通红的叶子缓缓从枝头落下，是生命的结束，也是生命的开始。季节到了，叶子翩然飘落，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丝畏惧。从最初在枝头萌动，再到长成心状叶片，然后在阳光里变换颜色，由绿变成黄绿相间，最后变黄变红，直到飘然落地，乌桕叶的一生短暂而多彩。这就是草木的世界，短暂又永恒，美好又神秘。我喜欢这些草木，喜欢身边美好的小事物，诚挚地对待生命中每一份的相遇和离别。

　　我想，森林和河流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痴人，闲来无事，专门来听叶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草长的声音，以及所有鸟兽表达喜怒哀乐的声音。这些声音收藏在我心里，像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有了它们，我不再纠结生活中的得与失，也不桎梏于名与利，不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也不再觉得自己百无一用。

　　与那些远游在外的人相比，我很幸运。很多当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的人们，总以为远方才有美妙的声音与绚丽的风景，等到老了，才明白只有家乡的风景最动人，村庄的声音最动听。我也曾义无反顾地逃离家乡，只为脱离泥巴与庄稼，若干年后，才明白自己不属于浮华浮躁的城市。多少次我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试图磨平格格不入的性情，可毫无进展。我就像一棵习惯了在山野间生长的树，离开故土就会枯萎，也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野兽，离开山林就会病倒。幸亏家乡离所居住的城市很近，有空闲时间，我就回乡走走。只要走在僻静的山道上，闻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听着溪水淙淙流动的声音，我就渐渐沉静下来，内心也丰盈起来。

　　通往寂静的途径，除了行走，还有阅读。多少个深夜，我坐在临江的小书房里，读那些寂静的文字，比如唐诗宋词明清小说，通过与古人交流，收获了长久的寂静。行走的路上，阅读的夜晚，草木万物的声音忽然从脑海里跳出来，让我情不自禁提笔写下那些声音，从而回到当初温暖而寂静的场面。

　　我知道，我离寂静越近，就会离初心越近，离梦想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