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拥军
1
没见过柿竹水库之前,无法想象她四季不同美丽的样子;没有生在柿水河畔,难以知晓她的美丽传奇和人文故事。
我是在刚刚懂事有一点点记忆的时候,就听过屋场里的大人们对柿竹水库的种种描述。大人们对柿水的言说,让我最难忘的莫过于这样一个传说:柿竹水库附近,有一山农晨出打猎,亲眼看见水面有一条水桶粗十几丈长的莽蛇,游到一处山坳,下身结个盘子,头向东方修练吐纳。
我自小怕蛇,每每听到有人侃侃而谈柿竹水库那条莽蛇又如何如何了,心里就一阵阵恐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春汛,柿竹水库迎来建库以来的首次半夜泄洪预警。当时的大队干部接到县里紧急通知后,冒倾盆大雨在大半夜里用一面铜锣一边猛敲一边撕破喉咙呼喊,叫醒睡熟了的村民撤离。一时间,那些栖居在河边垅中间的生产队的男女老幼全部起床,在鸡鸣狗叫声中冒着狂风暴雨,牵牛赶猪,背锅带粮,头戴斗笠,身穿蓑衣,长幼有序,互相扶携,离开民国时期建的土砖房,往高处搬去。
第二天,雨住了,垅里一片汪洋。因为水势到这里突然拓宽,垅里的房屋并没倒掉多少。但是,关于那条后来才知道是子虚乌有的莽蛇的新动态,当时却是五花八门地传来:有的说,那条蛇有八百年道行,已修炼成龙,要兴雨上天,才引发近期的暴雨;有人说,水库堤岸压在蛇的身上,它想挣脱,才造成洪水滔天,水漫下游。村里老人把一件捕风捉影的事说得神神秘秘,又好像千真万确。
2
我生命里第一次见到柿竹水库,是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时分田到户已经三年。就是这三年间,勤劳的父亲建了我们生产队的第一栋红砖房,一层平顶没有粉刷。红砖是自己家里请人制作,买杉桥煤炭请窑匠烧制的,预制板是双峰水泥和柿水河里的沙石倒制的。在柿水河捞沙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这踏水桥的上头有一座大水库,再往上面走就是横江、九峰,再往上就是八角亭和衡阳与双峰的分水岭,分水岭一支水去双峰,一支水下柿竹到我们这里,再过去就是石牛镇,便是到六岁就做了童养媳的满姑奶奶的家了。
离开土改分的房子,我十二岁,住在离大屋场两三百米远的被人称为“单庵独寺”新建的红砖房里。父亲承包了生产队最大的一口鱼塘和所有山土,因为水丰地沃,鲫鲤丰肥,蔬果硕硕。年前那夜晚,父亲决定让我和弟弟帮他一起去赶金溪庙过年前的最后一场墟。母亲三更做饭,我们五更出发。载满鱼蔬的板车到了沙坪,路就开始又陡又弯了。到了从渣江去金溪庙的第十三个里程路碑,天大亮了,雪也停了。父亲见我们气喘吁吁,说,歇息一下。我站在去金溪庙蜿蜒盘旋的路上,从山顶上看那若隐若现的马路时,一下子就明白课文里“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诗的意境了。这时父亲用手指我身后说,你看。我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云雾缥缈在一座座青山的半腰,轻轻浮浮渺渺茫茫,宛如仙境,山上的青杉翠竹在晨风中阵阵作响,有雪压竹断的“吱嘎”声响,也有风过杉林雪花落下的轻轻的沙沙声音。在云雾的空旷下面,是一湖如镜的水面,水上面轻烟一样的雾气里,有几只掠过水面的白鹭……父亲告诉我:那就是柿竹水库。
快到金溪庙场的时候,遇上一个又弯又长又陡的下坡,我们费好大劲才到了平缓路带。这时我们三人都气喘吁吁了,于是把板车停到路边歇息。当我抬头看向远处,又一幅青山云水画面让我愕然:青山上的翠竹被雪覆盖,放眼开阔的平静的水面上电杆柱只露出尺把高的柱头,白雾如轻烟慢慢升起,云水之间有几只白鹭翩跹起舞。湖光山色悠然,蓝天白云高远,山下户户人家黄色土砖青瓦之上炊烟袅袅,还隐约听得到一阵阵山林间传来的鸟叫声和住舍处的鸡鸣狗叫。水面上,几只小船载着过渡赶场办年货的山冲里的男女老少。父亲告诉我,这是水库的尾巴头,我们已经到金溪赶场的路边处来了。
卖完所有的鱼蔬,傍晚赶路回家,我不时回望。雪路上,父亲和我们的脚印以及车辙在山路十八弯中越来越远,青山云水处的松竹人家僻径农舍在暮色里越来越模糊不清。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处美丽的桃花源。
3
在中学时期的迷茫中,常常逃课的我终于有一天正式迈开少年的步伐,走向了这座水库——我心中的桃花源。
芳菲掩映下的沙路,挨着山腰弯弯曲曲地通向雄伟的大坝,大坝上瀑布飞流直下。山上开满了映山红,和风细细,鸟语花香。大堤是一直被封的,站在大堤旁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延绵的青山之中,一湖绿水如镜,远处水面上有小船悠然,在水面尽头的山上,薄薄的春菲里,几户人家若隐若现。水位比较高,很清澈。岸边树木新叶已经长出,嫩绿嫩绿,非常好看,岸上白的、黄的其它花儿也在尽情绽放。一阵风吹来,灿烂的春光顿时一洗当时我满身的忧郁和迷茫!
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之前关于那条莽蛇的传说是子虚乌有,但我仍然极目远眺,想去寻找传说里那条蛇修炼的山坳究竟在哪个位置。然而,目光所到之处是山坳与山坳之间连绵不断的渺茫,是绿水倒映出来的一座座上面飘着白云的青山。
如世外桃源一样,青山含翠,水光潋滟,碧草青青,花开嫣然。那一刻,我想,我的心神与身姿在天地之间和那山山水水应是融合的!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吹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或许,那一代70后人,并没有在《光阴的故事》迷茫多久,就快步进入了《春天的故事》里,去了南方。每一次年中从广东回来,我再看夏天的柿竹水库,又是另外一种美了。
堂弟分良的摩托车技一直高于我,基本上,从沙坪到水库大坝那,山路弯弯,他一脚油门就上去了。上去之后,眼里便是粼粼水波在轻轻摇荡,水的颜色碧绿碧绿,十分清澈,在水中可以看得到蓝天白云。除了大坝之外,其它三面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时而从远处传来几声鸟的鸣叫,让水库显得更加幽静。夏天,水库里风平浪静时,宛若一面巨大的镜子,仿佛可以照见徐徐南风。我曾一猛子钻进过她深不可测的怀抱,爬上岸时,堂弟用傻瓜相机拍下了我满身水珠,水珠反射着天上的太阳,还有周边的水绿山青。
从广东回家,我曾经两次主动带闺女去水库吸收天地灵气。那时金溪镇商会的船只还没下水,只有一些山民小渡船在水上运行。讨价还价,我们谈好了三十元环水库岸边游走一圈。
落日苍烟,萧萧柿水。冬天的景象虽然凋然,但柿水冬天孕育着春天的气象很显见。我和读高中的闺女、读初中的崽,仿若三个游山玩水的知己,站在环水库前行的小柴油机船上踏波而行,畅谈自然天地和理想人生。轻轻摇曳,倦鸟归巢,湛蓝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夕阳、飞鸟与远处的几处人家炊烟袅袅,相映成趣。钟灵毓秀间,一幅幅春天就在眼前的画卷、在寒冷的冬天里徐徐展开。后来几次,我像父亲当年给我讲他在双峰与九峰之间来来往往的故事一样,把父亲的故事讲给闺女和崽听:你爷爷小时就对从家里去双峰外曾祖姑奶奶家的路非常熟悉,为了生计,爷爷从家里挑荸荠和草鱼去双峰那边卖,又从双峰挑些货物回来以济家缺。有一次爷爷发陡痧,差点死在路上,是横江桥一户人家救了爷爷。柿水养育了包括我们家还有下游几十里宽远的乡亲的世世代代,而塘坳村至双峰县这段水陆之间的弯绕山路,有很多我们凌家四代人繁衍生息和悲欢离合的故事!
冬日的柿竹水库,水位更低了,像是比秋天更瘦,但靓丽依然不减,像是把九峰山的灵秀之气扯了过来一样,山总是那样青,水总是那样绿,如同生命里的记忆总是那样清晰。
4
从少年到鬓白,我都不记得去过柿竹水库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去时,都会在那块“建设纪念”石碑前久久伫立。石碑有碑联和碑文,碑联上联是“修起这巍然矗立水库为了人民是党领导英明才有此旷代奇迹”,下联是“览遍那环山毓秀风光到此驻足恳君劳心指点来策划今后前程。”碑文通俗易懂,字迹遒劲沧桑,正文是:“坝高一十丈,渠长一百里。灌田十二万,何愁天不雨。实现四十条,全赖人创举。劳动造世界,群力胂愚禹。”落款时间是一九五八年!
堂弟分良不识繁体字,且对碑文最后三个字“胂愚禹”不能理解。其实我在文字方面也是粗人,但凭臆想,我分析:“胂愚禹”的“胂”字,应该是“胜”的意思,“胂愚禹”就是胜过愚公移山和大禹治水的意思。
我知道我的理解非常粗浅,但我的感受却非常真实。壬寅年,江南大旱,而父亲建的屋门前的池塘,还可以引注柿竹水。柿竹水库秋天的风景,不仅只是眼中的风景,更在于她上善之水有百里长渠鱼仔畅游,万亩稻浪丰衣足食。“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金溪、三湖、渣江、大安、栏垅那一大片大片高产量排田,包括衡阳县粮仓大县之名,非柿水润之,何以有实?现在水质纯净的柿水已经是下游千家万户居家自来用水。每当我回塘坳家里,打开水龙头就可以洗脸涮口洗衣煮饭,不再一步三滑去离屋几百米远的井里挑水,也不用开钻往地下打几十米搞个压水井。我知道,这种种方便都是搭帮先辈修建柿竹水库之功,方有后代的我们今日之福。
5
春节到了尾声,又要离家出远门,我一如既往地与心中的桃花源作别。
我已走过半生,母亲面前还是孩子;我已双鬓染雪,柿水面前我仍怀初心。青山绿水白云深处,还藏着我少年的希冀和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走过东西南北万水千山,走过春夏秋冬天涯海角,却始终走不出对家乡和水库的思念,走不出九峰翠竹白云悠悠,走不出柿水长流凌波荡漾,走不出她春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孤独,走不出她夏天“芦叶有声疑雾雨,浪花无际似潇湘”的美丽,走不出她秋天落霞鹜飞秋水长天的写意,走不出她冬天瘦柳长枝寒烟短棹的凄切……
仿佛一生,走不出父亲的胸襟和母亲的慈爱;
仿若柿水,如我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