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昂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王勃《滕王阁序》中千古传诵的名句。其实，它也并非完全出于王勃的独创，而是有所本的。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庾信《马射赋》中就有“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之句，王作显然从庾赋脱胎而来，而景物的摄取、意境的营造诸方面都远胜原作，故人们反而只记住后者而忽略前者了。

　　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诗词贵在独创，但并不排除继承与借鉴，有的诗句从别人的句子孕育变化而来，这种“化用”的情况不仅允许，化用得好，还值得点赞。古今诗人词家，多有“化用”的高手。当然，这不包括对别人作品的照抄照搬，那种与他作雷同的所谓“作品”叫做抄袭；这也不包括作品中出现一两个别人作品的句子，那是一种引用或曰借用。我们所说的“化用”，重在一个“化”字。这又分两种情况：一是“仿”中有“化”，在模仿他作时有所变化，含有自己的东西；二是“化”中有“创”，即有所创造，另呈异彩，甚至超过原作。

　　先看 “仿”中有“化”。王实甫《西厢记· 长亭送别》：“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对照李清照的《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两者都是写的愁绪，又都用了通感手法，借有形以写无形，显见其一脉相承之处，王作自有对李词仿写的痕迹。然而“仿”中有所变化，两者人物、环境不同，表达方式有异（船载与车装），语气也不一样（感叹与反问）。故王作不失其自身的价值。

　　再说“化”中有“创”。这又可分两种情形：

　　一是加工提炼，更趋完美。

　　比如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化用曹植的“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李白的“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化用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化用陶渊明“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杜甫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化用《诗经· 小雅》“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化用鲍照的“白发零落不胜冠”；“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化用庾信的“永韬三尺剑，长卷一戎衣”；“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化用何逊的“山莺空树响，垅月自秋晖”。高适的“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化用庾抱的“悲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戴叔伦的“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化用梁武帝的“一年漏将近，万里人未归”。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化用孟子的“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化用陆游的“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化用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化用李白的“春风已绿瀛洲草”；“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化用王维的“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

　　二是胸有新意，翻空出奇。

　　李白《北风行》结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化用《后汉书· 朱浮传》“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李白另立新意，以写思妇之苦——河可塞而恨难裁 ，感情色彩十分强烈！

　　白居易《杭州春望》有句：“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把绿草比作裙腰，后世诗人多用此意写景，而最能翻出新意的是五代的牛希济，他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简直是爱的绝唱！

　　林逋咏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借鉴于五代南唐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乍看，林诗只改动句首两个字，却发生质的变化。江诗写竹写桂，但未写出竹形的特点、桂花的风神，感触不到诗篇主人公的思想情绪，故缺乏动人的力量。而林诗化用写梅，堪称“点睛”之笔：“疏影”“暗香”既写出梅花稀疏的特点，又写出它清幽的芬芳；“横斜”描绘它的姿态，“浮动”写出它的神韵；再加上黄昏月下、清澈水边的环境烘托，绘出一幅绝妙的梅花图。

　　至于毛泽东读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写出“反其意而用之”的同题词章，则另出机杼，别开生面，光彩夺目。

　　顺带说一句，有一种“集句诗”，即集合人家的诗句而成诗。比如宋· 白玉蟾的一首《集句赠王秀才》：“富贵必从勤苦得，名位岂肯卑微收。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分别出自杜甫的《柏学士茅屋》《徐卿二子歌》，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李白《将进酒》。本不相关的四句诗按照作者的构思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一种新的意境，读来毫无牵强之感，而是浑然一体，一气呵成，亦可视为一种特殊的“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