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我读初中,在一座乡镇农村中学,却是由一个黄姓美籍华人投资兴建才两年的实验中学,新楼新路新学生。三栋楼,教学楼、老师宿舍、学生宿舍各一。路,只校门口有一段水泥路,其余全是泥路。下雨时,粘性极强的烂糊状黄泥巴像八爪鱼的强力吸盘,常吸掉学生的鞋子,让我们露着袜子在泥地上单腿蹦跳。学生也新,我们是第二届,都是县里各乡镇挑来的小学毕业生。
学校坐落的地方,叫筲箕窝。那儿,离衡山火车站不远,隔个山包便是京广铁路线,正是欧阳海推马救列车所说的拐弯处,晚上可清晰听到列车的鸣笛。学校四周丘陵环抱,依着山势建有一圈红砖围墙。而围墙扼住了附近农民原本通行穿越的路径,墙上便永远留着几个堵了又缺、缺了又堵的豁口。
我要说的那片草地在北侧围墙外面。班上有个同学,姓罗,紧邻墙外有他的亲戚,所以他时不时会穿墙去亲戚家打打秋风,改善伙食。我们也跟着他出去混,偶尔能吃到桃子、枣子、橘子等,肉就没有。
记得初春里一天,阳光朗照,暖和得像冬天的被窝一样。穿过围墙缺口,我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那是一片平缓倾斜的坡地,地形起伏像一只张开羽翼滑翔的大鸟,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障目,全长满了铺地的青葱的草,绒绒的绿毯子似的,连绵两三个山坡。那绿意赏心悦目,像汪汪洋洋的水似的,匀匀漫过山坡,又一齐倾泻在山窝里,并向下延展到远方的开阔地去。那些不知名的草,贴地长,齐脚踝高,伸着脑袋,舞着小手;有的大叶片,边有锯齿,如芦苇叶,牛喜欢吃;有的又薄又软又小,到春天的尾巴上,我知道它们会结出紫红的浆果。我认识长着狼牙棒花束的是狗尾巴草,一蓬又一蓬,开白色小花,牵牵扯扯覆在一起的带刺的是金樱子。在满眼绿色的中央,有一条蜿蜒而下的沙质小路,顺路走到坡地最底下,有一户低矮的农家,正是同学亲戚家。门前有一口春光潋滟的大水塘,屋边长着一两株枣树,也满树嫩芽了。总之,带来一种春游的感觉。
中学时有一段,流行练气功。有王姓同学说,练功务必选一块空气清新、环境好的地方,谓之“采气”。我好奇,也有些将信将疑,在夏夜熄灯后,一伙人偷偷去围墙外草地练气功。那晚,月亮好圆,像数学课上圆规画出的一样,“辉而煌之”地挂在天顶上,月光笼罩着寂静的原野,照在远处山丘上墨绿色的油茶林上,散发着一圈毛茸茸的光圈,一地草尖上的银色如同沾满了露珠。草地干爽而柔软,仰躺其中,仿佛置身在大海大洋的深处,周围的风像呼吸一样涌动,草叶随风,如水波般摇摇摆摆。练气功的同学装模作样,摆着身姿手势,望月盘腿而坐,长呼长吸,或缓缓抬臂环抱,双掌相对,在下腹丹田处如抱球般揉揉搓搓,现在想起来像太极。如我的几个好事者,看久了,也依葫芦画瓢地体验起来。吐呐之间,我感觉一股凉意穿透手指,电流一般,随着意念在身体里鱼儿般游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只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去玩过了。
秋天时,罗姓同学带来一大袋金黄的枣,说是亲戚家枣树上的果实。那枣,有表皮通红的,有金黄中带着红斑点的,也有红一头黄一头的,又脆又甜。记得夏天里,我们偷跑到那个池塘里游泳,那时枣还小如青豆。罗同学很不幸,读中学时,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是残疾人,自己也没考上大学,至今还呆在村里。
后来,围墙上的洞被堵死了,就彻底断了我们穿墙的念想,那片可以撒野的草地,我们再也没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