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阳
一
儿时刚识字,父亲教我《三字经》,会读到:“泌七岁,能赋棋。彼颖悟,人称奇。”我摇头晃脑跟着念,不解其意,更不知“泌”为何方神童。2021年初冬,随知名作家、文化学者甘建华老师到访南岳,才知“泌”乃唐朝邺侯李泌,曾隐居衡山。祀之而建的书院,近立眼前,清幽,安详。
南岳处处佳境,寺庙众多,书院尤盛。清代曾国藩说:“天下书院楚为盛,楚之书院衡为盛,以隶岳故也。”南岳曾有17所古书院,旧衡山县则多达数十所。这些书院让衡山文风蔚起,比屋弦歌,呈现出科甲连芳的景象,至今唯邺侯书院尚存。
据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中国书院制度研究》统计,初唐至清末,中国有史可考的书院有6644所,如今大部分难觅其踪。在浩浩荡荡的书院中留存下来的,皆因某位历史名人或某件文化盛事而成名胜。邺侯书院经兴替变迁,屹立千年仍焕发光彩,则是因唐朝著名政治家、谋臣、学者,“天下第一神童”“南岳第一个钦赐隐士”——李泌。
回溯李泌的一生。他出身世族,七岁能文,因《咏方圆动静》一诗,深得玄宗喜爱,燕国公张说称他为“奇童”,宰相张九龄唤之为“小友”。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禄山叛唐攻下长安,肃宗即位,李泌前往谒见受事,“权逾宰相”,成为当时肃宗唯一可赖的“智囊”。但他急流勇退,托故请隐衡山。肃宗应允,赐隐士服,建室庐(斋号“端居室”)。后来专权宦官李辅国被诛,代宗立,李泌忧国忧民复出从政。德宗时,李泌率军平定淮西叛乱后位至宰相,被封为邺侯。从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到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李泌在南岳读书修道达12年之久。
纵观李泌的从政经历,他的方圆动静诗“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其实就是其为官之道一个很好的写照。李泌侍奉四帝,仗义敢言,排难解纷,局危而出、势安而退、“四隐四起”而善终的起伏人生,实现了“帝王之师”与“山林隐士”二者的适时转换和完美结合,凸显其超常的政治智慧和谋略。
邺侯书院原名南岳书院,为纪念李泌所建,既以奉祀、藏书,又供后人浏览、讲学。其不仅肇始了衡山的书院文化,而且为湖湘文化的卒开和形成奠定了基础。宋代胡安国、胡宏父子来南岳定居,在此讲《春秋》之学,以后过访南岳的一批批理学家,均到此讲学。讲读之风,盛极一时,“湖湘学派”实自此发端,大多承霑过这座书院的阳光雨露。
列阵风蚀的岁月,穿越战争的硝烟,这座历经五朝的书院,几经践踏与损毁,累有重建、搬迁和修复,但凸显的文脉赓续始终,从未被掐断。现存建筑是其第三址,系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衡山人陈治与集贤书院山长戴心葵移建于烟霞峰腰,民国年间及新中国建立后均有修葺。
二
自半山亭北上一公里,过竹林道院景点即至邺侯书院。
巍巍的烟霞峰,耸立于书院后背屏风蔽雨,百般呵护,既喻示学问的高深,又像年长的督学昼夜视察书院。院内树木错落有致,清幽雅静。门前两棵桂花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前坪数株柏树虬枝遒劲,曲伸自然,或施太极、打醉拳,或凝视苍穹、聆听梵呗,有一股君子之气和隐士之风。随处可见的柳杉挺拔傲然,气势豪放,透着浑厚的力量。阳光和树影落在亭廊碑柱,斑斑驳驳,仿佛蕴含书院的意韵。
占地2630平方米的邺侯书院坐北朝南,现存一进五间小石室。花岗石墙,无梁架,庑殿顶,黄色琉璃瓦;前、右置亭廊,名“养和亭”,上题名人嘉话掌故。书院楼不高,宅不阔,亭不娇媚,廓不张扬,顺应地形,清雅端庄,舒适得体,俨然烟霞峰腰一个远离尘世隔绝喧嚣的橡皮口袋,能承古今,可纳世界。
书院无奇景异物,也没有巍峨威严的氛围,但简约的布局、寻常的草木,似乎都暗示着李泌做官风格的表达、为人性格的展现。一阵轻风吹来,整座书院清高脱俗的灵性便激发出来了,可以思接莘莘学子摇头晃脑的诵咏,想象1200多年前退隐的李泌静听草木婆娑微吟,闲看日光月影碎落,审视官场,悟道人生。
迎头,汉白玉门额阴刻隶书“邺侯书院”,笔力方正雄强,刚柔相济,深得古意。进门柱联“三万轴书卷无存,入室追思名宰相;九千丈云山不改,凭栏细认古烟霞”,字迹蓄稳见力,端庄雄健,具正大气象,联境沁透书香阵阵,氤氲云霞袅袅。前坪中轴线一块方方正正的嵌石上,镌刻“端居室”斋馆印。“端居”语出唐朝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反映了“神仙宰相”李泌对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的追慕,也是警励他自己、警示后来人要淡泊名利,端方端诚。斋馆印左右各立一块碑刻,健笔如龙,力浸岩肌,透出自信。左书郭沫若的《登衡山邺侯书院》诗,赞颂了李泌一生功业,尾联“犹有邺侯遗迹在,寇平重上读书堂”呼应时局,满怀壮志,意味深长;右题韩愈的《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句“邺侯家多书,架插三万轴”,可见李泌读书之好、藏书之富。
“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在李泌看来,书中藏山河,开卷有清风,男子汉满腹经纶、才学过人,胜于做百城之侯。李泌藏书、读书甚丰,也爱书、惜书如命,所得俸禄除维持基本生活开支、资助穷人之外,大多用于购书。据说他的每本书都满插书签,经用红牙签,史用绿牙签,子用青牙签,集用白牙签。李泌过目不忘,所读之书光洁如新,保存得“新若手未触”,后世读书人深受其影响。譬如北宋司马光读书时在桌上铺垫子,走路时拿书不用手捧,以木板托着,力避汗渍污损书籍,还要求孩子如此。
门槛不高,轻轻一抬脚,便进去了。讲堂正中立李泌坐像,身着长衫,手执经卷,双眸睿智,神情亲切。四间侧室没有存放古籍,无法感受当年“三万轴书卷”的盛况和“一一悬牙签”的细分,但从陈列着书院的简介与变迁,李泌的生平事迹、诗文分享和历史评价的橱窗来看,仍可感觉到时光堆积的厚度,亦可追寻书院的清晰历史和李泌的峥嵘人生,回到遥远的大唐。“至于佐肃、代复两京,不受相位而去,代宗、顺宗之在东宫,皆赖泌得安,此其大节可重者也。”(史学家司马光语)“李泌的品格,自诸葛亮以来,更是第一人。”(作家柏杨语)……历代名人对李泌评价之高令人惊诧,也让我惭愧之前数回来南岳竟不知其史上隐居着如此高人。
三
肃立在邺侯铜像前行五鞠躬,礼毕,甘老师向我们讲解,李泌是一位胸怀大志、想立一番功业的人,在青年时代就写下了咏自己志向的《长歌行》,他一生的所作所为,正如诗中所言“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遂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既活出了李白渴望的人生,又成就了道士的宰相之旅。
李泌博涉经史,精研易象,善作诗文,在军事、外交、经济、文学、书法等领域均有建树,尤其仕品可作万世为官之表。他隐居名山,心系庙堂,坦荡光明,一生不贪官、名、钱、色和口腹之欲,用书卷阻挡了官场陋习的浸染,过着粗茶淡饭普通僧道的日子,真正做到了“绝粒无家”。每逢国家危难有需,李泌不再遁隐,勇毅复出,而当德宗要授予其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时,他又只肯接受“学士”衔,坚决请求去掉“大”字。李泌这种敢于担当、淡泊清廉的仕品,广为流传,影响深远。让我不由得想起,1955年人民解放军第一次评衔,罗荣桓、许光达等6位将帅主动申请降衔的感人事迹。甘老师娓娓道来,生动,认真,李泌的轶事活灵活现,意犹未尽地向前延伸。
尽地方之谊、作义务讲解的胡泽民老先生告诉我们,十多前年书院人迹罕至,寂寞清冷,难得见人观瞻拜谒,这些年到书院的人尤其是党员干部多了起来,如今邺侯书院已列入衡阳廉政文化基地,纳入省市“廉洁地图”。观瞻全程,胡老先生对书院的亭廊、额联、石刻甚至异卉古木,都能细说其来历、典故和艺术特色,从其滔滔不绝的介绍中,可强烈感受到先生对邺侯的尊崇和人文的痴迷。
站在讲堂中间,甘老师声情并茂吟诵了他的一首新诗《衡山邺侯书院》。诗句抑扬顿挫,极具张力,如水帘洞的流泉,濯过心田,引得众多游人围观和鼓掌。我的思绪随诗飞扬,飞至唐朝,闻到一股书香,淡淡的,幽幽的。仿佛看到七里八乡的读书人自带蒲团,接踵而至,围坐在端居室里,或倾耳聆听,或沉思默想。李泌先生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我也是慕名而来的学子。倏然,一阵热烈的论辩声和会心的笑声,穿过瓦隙,惊飞了屋后松柏和红枫上栖息的禽鸟,也惊醒了我的幻觉。
出讲堂,一行人在院内停停走走,或蹲坐“端居室”斋馆印旁沉思,或抚摸多皴苍黑的柏树,或在冠盖如云的红枫下徘徊,就是不愿意走出去。女诗人夏夏随手捡起几片枫叶放进布包,冲我们嫣然一笑,说拿回去当书签。
不知不觉已过饭点,直到做东的胡老先生不断催促,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书院。大家的神色仍带着震撼,饱含敬仰。
天空蔚蓝,冬阳暖融。回望,金色的光晕筛落在书院的上空,耳畔似乎听到一片枫叶缓缓坠下,空灵,柔软,在心底漾起一片涟漪。